第九十九碗湯彼岸(一)
——你知道人分爲幾個部分嗎?
——肉體,慾望,情感,心,記憶,靈魂,執念。
——大致如此。
大頌建安七年。
京城門口駛進一輛妝點樸素的馬車,在這富麗的京城裡實在不怎麼起眼,似乎是有什麼要緊事,馬車行駛的飛快,街上行人不多,但秋風乍起,馬車的車簾還是被猛地吹開,露出一張清麗絕豔的容顏來。容顏的主人恰好往外看,因此這驚鴻一瞥也就更叫人驚豔。
“籲——————”
突然有人縱馬擋在了前頭攔住去路,趕馬的馬伕嚇得心驚肉跳,連忙拉起繮繩,馬兒訓練有素,卻也挺不住驚蹄,他連忙拽緊繮繩安撫馬兒,待到馬兒停止躁動站定,立刻回身去問馬車裡的嬌人:“姑娘可好?”
“無妨。”
馬車驚起的剎那清歡就已經抓穩了,因此並沒有傷到,也沒有受驚,只是手裡本來拿的那塊芙蓉糕摔的粉碎。她的侍衛隊先一步進京,一路上都風平浪靜,沒想到抵達燕涼卻出了事。趕車的可不是普通馬伕,而是自小看着她長大的侍衛長叔叔,正四品的將軍,從前大頌不太平的時候,是跟着父親四處征戰的,這幾十年風平浪靜天下歸一,才成了她的貼身護衛。
天樞冷着臉,他並未着玄衣衛的黑龍赤金袍,穿着打扮與常人無異,一路上又刻意收斂氣息以免叫人側目,不成想到了京城燕涼卻被盯上了,眼前這縱馬的幾個年輕公子哥兒,形容輕佻,一看便不是什麼好東西。
姑娘是他看着長大的,因爲他性格沉穩,王妃才任命他和玉衡一起統領玄衣衛,唯一的要求就是保護好姑娘,姑娘是金枝玉葉,何曾有人敢對她如此無禮?
“馬車裡不知所坐何人,可否出來相見啊?”爲首的男子調笑,他們幾人是打算出城賽馬玩兒的,剛纔在路邊停留的時候,其中一個玩伴卻說馬車裡坐了個絕代佳人,這些人能聚集在一起玩,出身都是非富即貴,年紀輕輕便性好漁色,再者見這馬車十分的不起眼,便起了調戲之心。“看二位風塵僕僕,不是燕涼本地人吧?在下不才,土生土長的燕涼人,願意帶姑娘賞遍燕涼美景,不知姑娘是否願意賞臉哪?”
天樞呵斥道:“大膽!你可知道馬車裡所爲何人!”
幾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知道知道,美人!”
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天樞面色冷峻,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他較之年輕時更加嚴肅深沉,正欲開口,卻見這幾人身後一隊人馬疾馳而來,爲首的不是世子爺又是何人,天樞大喜過望,忙跳下馬車拱手行禮:“卑職參見世子爺。”
世、世子爺?!
這燕涼王爺不多,世子爺更不多,唯一一個還在燕涼的世子爺……幾人頓時戰戰兢兢,哆嗦着回頭看去,那身長玉立俊美無儔的青年,不是青王世子祁縛明又是誰!
那馬車裡的人是……
“哥哥。”
美人一開口,幾人便渾身癱軟,從馬背上滑了下去,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祁縛明沒管他們,反而縱馬到了車旁,先是撩起簾子,柔聲道:“許久不見,歡妹可還好?”
“好着呢。”清歡露出甜蜜的笑,這個兄長比她歲數大了十餘歲,足以做父親綽綽有餘,自小是將她當女兒疼的。“哥哥怎麼親自來了,我一會兒就到了。”
“玉衡說天樞帶着你在後頭,我心裡惦記,特來迎你。”祁縛明笑容極好看,走到馬車前將簾子掀開伸出手:“來,哥哥帶你騎馬。”
清歡也不矯情,她從來不是身嬌體軟的閨閣女郎,在南地時便常與父親比馬,很是有一股英氣。只是她容顏嬌美純淨,又年歲尚小,還是父母的老來女,因此更是被捧在掌心呵護,生怕委屈了絲毫。
祁縛明握住妹妹一雙纖纖小手,微微用力便將她抱到了自己身前,側坐在馬上,並用自己的披風將她裹起來,一是爲了擋住秋風,二是爲了不叫人看見她的臉。
驅馬向前時,對身後的侍衛道:“問清楚這都是哪家的,叫他們家主事的人來見我。”
那幾人聽聞,徹底說不出話了,心中是一千一萬個後悔,怎麼就這樣不長眼,惹到這位爺了!世子爺是御林軍統帥,爲人冷肅正直,從不徇私,能叫他哥哥的還能有誰,可不是那位傳說中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長安郡主麼!他們是瞎了眼,竟然對郡主動了色心,誰知道郡主進京會坐這樣不起眼的馬車啊!
祁縛明一路帶着清歡回了青王府,早在得知她要來燕涼,他就已經讓人將她的院子收拾好,並親自佈置,沒有辦法,他十五歲時父母攜手雲遊,誰知一路到了江南後,母親竟然老蚌生珠了!江南風景秀麗人傑地靈,父母乾脆就在那安定了下來,將妹妹在江南養大,妹妹如今十四歲,還是頭一回來燕涼。
這一次他說什麼也要把她留下來久一些,讓父母也感受一下,什麼叫想女兒卻得不遠千里從南地到燕涼才能見上一面!
清歡先是見過了世子妃和幾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侄兒侄女,然後便被祁縛明帶去了自個兒的院子,她在江南長大,父母在那裡樂不思蜀不回來,她也是長到了十四歲才能自個兒來探親,就算是這樣,父親還不放心,非要整個玄衣衛都跟着一起。
玄衣衛本是父母的衛隊,她出生後就成了她的私人衛隊,自小陪伴她長大,和親人也差不了多少。
因爲她是女兒,所以玄衣衛裡還有四個女子,平時以婢女身份在她身邊伺候,大概是因爲老來得女,無論父母還是兄長,都將她當成了易碎品,其實她哪裡有那麼脆弱。
女孩子的閨房,祁縛明不好多待,世子妃很是善解人意,之後就過來陪清歡說話,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缺漏的地方,眼看自己的夫君對着妹妹跟對自己完全是兩副面孔,心中也不由得欣羨。她與世子爺相敬如賓,可到底不夠親暱,世子爺身邊尚有美妾相伴,世子妃有時候也很羨慕父王跟母親那種只有彼此的愛情。
可惜那樣的夫妻並不多。
不過好在世子爺並不耽於美色,妾侍也僅有兩三個,還都是世子妃在嫁進來之後納的,庶子女也不多,世子妃所出的兒女佔盡嫡長,她也就不大在意了,畢竟在世子爺心中,妾侍根本不能同她相提並論。
只是瞧着世子爺對郡主這般寵愛溫柔,也實在是叫世子妃羨慕得很。她印象中的世子是不苟言笑英武冷肅的,何曾見過他笑的如此開懷,怕是對着兒女都不曾這般。
清歡跟世子妃沒見過面,她自小在南地長大,祁縛明去南地看她的時候從來不帶家眷,她也僅知道這位世子妃出身名門,此外並不相熟。不過世子妃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清歡很快就和她建立起了良好的姑嫂感情。
她先是沐浴洗去一路風塵,換上乾淨的衣裳和兄嫂一起用了晚膳,然後便準備休息了。婢女知風知花伺候着她換了寢衣,見她心情很是愉悅,心中也高興,卻還是提醒她:“姑娘早些睡吧,明兒個還要去靖國公府跟大學士府呢。”
靖國公府跟大學士府都是她母親的外家,她的父母還有姨母姨父都在南地,伴她長大,但舅舅舅母還有其他的長輩都留在燕涼,大部分的長輩年歲都大了不能奔馳,她又太小,父母不捨得離她太久,因此久未歸來,如今回來,自然要一一上門。光是串門兒,應該就得好久,哥哥怕是要難受死了,明天晚上她指定沒法回家睡,肯定要被留宿的。
今晚是知雪知月守夜,她要是翻來覆去,這幾位小姐姐又要擔心她水土不服或者是認牀睡不好,馬上就會飛鴿傳書回南地,然後爹孃說不準立刻就會一起回來,順便帶回太上皇姨父跟太后姨母……這長大成人的十四年,她簡直就像顆珍貴的琉璃珠子被他們疼着。
大致上,也是因爲這個“清歡”這個名字吧。
可無論是誰都想不到,她並非是繼承了這個名字,她就是本人啊,雖然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很遠很遠的時間,遠到她早已能平淡地看待和接受生前所受的苦難了。
但是這些人,卻仍然沒有忘記她,青王夫妻甚至給新生的女兒取了她的名字,待她如珠如寶,要將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叫她歡喜幸福。
清歡翻了個身,窗戶微微開了條縫,有一絲秋風打着轉兒從縫裡溜進來,輕輕巧巧落在垂下的帳子上,帶起一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