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碗湯(二)
婢女走後,蘇衍整張俊臉都因爲憤怒氣得發紅,只是他性格溫吞,又不好斥責新婚妻子,漲紅着一張臉,結結巴巴斷斷續續的指控:“娘、娘子!這怎地……我的藥焉能不喝?!你讓她、讓她日後不給我送藥,豈不、豈不是斷我的活路麼!”
見他這樣激動,徐青螺在心裡感慨了一句真是好演技,面上卻並不顯山露水:“我看相公的身體好得很,能不喝就別喝了吧。”
蘇衍故意這麼說是想刺激徐青螺說出爲何不讓自己喝藥的原因,結果人家淡淡地瞟來一眼,愣是什麼都沒說,好像並不在意這件事。蘇衍平時維持着身體差的形象,爲的就是不摻和到蘇家的事情裡來,別以爲他不知道,蘇家站在了三皇子那邊,對太子一直都是虎視眈眈,甚至還準備將家中嫡女送入三皇子府爲側妃,其心昭然若揭。而蘇衍是太子的心腹,又與蘇家有着仇怨,當然懶得阻止,樂得去看他們作死。
但也就因爲他裝成了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就必須任由徐青螺欺壓。首先誰也不知道大夫人給他塞了這麼個媳婦究竟是什麼意思,說不得徐青螺就是大夫人派來的人,那毒婦早就想取他性命,若是給她這個機會還不知道要怎樣折騰呢。
因此不管面前是誰,他都要保持這個狀態,徐青螺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懶得搭理他,別人真心以待她尚且不願迴應,更何況是從開始就對她精神戒備的人。
“娘子……”蘇衍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我知曉自己身子骨兒不好,不能給娘子幸福,外頭又都傳言我命硬克妻,卻又是個短命鬼,娘子……娘子你想讓我死也是理所當然,人生天地間,連個男人都算不上,真真是……真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徐青螺看着他演,蘇衍唱作俱佳說得情深意重把他自己都感動了,結果擡眼一瞧,徐青螺坐在牀邊抱着她的琵琶正在溫柔愛撫,都沒聽進去幾句。
他心下不甘,要知道他之所以能在蘇府混,憑藉就是這說哭就哭的本事,不是他吹,就他這演技,日後哪怕太子不能登基,他都能去個戲班子唱大戲。
從小到大,府裡多少人看他不順眼想要他死,但誰成功了?他仍然是好端端的活着,雖然看似“短命“,其實他命長着呢。不受重視有不受重視的好,他從來就沒想着要給蘇家爭什麼名譽。這個藏污納垢令人作嘔的地方,早晚一把火燒了纔算乾淨。
也因此,對於能夠抵擋自己精湛表演的徐青螺,蘇衍的內心是不快樂的。他這人性格就是這樣,誰要讓他不高興,他怎麼也得讓對方添點堵。幾個嫡出兄弟經常嘲笑欺負他,當時他都一一忍下,但事後必然要找回場子,而且得讓對方更慘幾倍。
“娘子~~”蘇衍面色蒼白的下牀,顫巍巍的模樣,看起來格外瘦弱可憐,徐青螺本來在擦拭琵琶,聽到動靜回頭一看,一張白皙的過分卻又無比俊秀的面孔離的極近,她剛纔在出神,都沒注意這人是何時靠近的。
看着是個文弱書生,功夫卻不低啊。徐青螺心裡有數,淡定地往後,拉開彼此距離,絲毫沒有被這好看的男子蠱惑。“相公有事?”
“娘子還不告訴我爲何不讓我繼續喝藥?”蘇衍睜大眼睛,孩童一般帶着些天真。“難道是因爲那藥有問題?”
其實那一日三餐的藥你根本就沒喝吧,本來就知道有問題,何必還來問我。徐青螺非常冷漠地看着他,說:“相公身體不好,我也不知能不能活過這克妻的頭三個月,倒不如和相公同歸於盡,若是三個月後我活着,相公死了,大夫人爲人寬厚,說不準還能準我出府再嫁。”
蘇衍:“……”
“相公怎麼了?”徐青螺“訝異”地看着他,“相公爲人寬厚,善於體諒他人,連一個小小婢女都能如此憐惜,更何況是身爲妻子的我呢?如今妾身不過二九年華,夫君忍心讓妾身做一輩子的寡婦嗎?”
蘇衍:“……”
徐青螺說完,就繼續擦自己的琵琶去了,剩下蘇衍心力交瘁,非常無力地轉身又爬回牀上,非常受傷的躺了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徐青螺卻輕聲道:“自古有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君是什麼樣的人,你我的緣分有多久,都是命數,無需刻意經營。我自幼命苦,上蒼如何安排,我便如何接受,並無他意。”
說完她輕輕撥動了琴絃,清泠泠的琵琶聲像是潺潺的溪水,又像是婉轉的嘆息,似乎在述說着彈琴人的過往。
蘇衍躺在牀上有些出神。
因爲那婢女有把柄在徐青螺手中,所以蘇衍難得吃了一天準時到溫熱飯菜,不過他還是繼續裝出一副病重的樣子,下牀要徐青螺扶着,吃飯要徐青螺喂着,其中固然有欺騙大夫人眼線的意圖在,也是想試探試探徐青螺。
她什麼都沒說,沉默而安靜地照顧着他,蘇衍並非鐵石心腸之人,他恨蘇家是因爲生母受其迫害,但徐青螺是無辜的,甚至是受害者——不是大夫人強硬地把人買回來,她又怎會被捲入蘇家的事情裡?
晚上院子裡的小廝偷懶,送來的熱水都冷了,這個天氣哪裡能用冷水,徐青螺便自己去小廚房燒了一鍋,端來給蘇衍。她先是將帕子浸溼給蘇衍擦臉,然後又要去脫他鞋襪。
蘇衍坐在牀上瞧見身前的徐青螺。她是個極美的姑娘,否則大夫人也不會買她,那毒婦還是要名聲的,給他沖喜的這個妻子不僅年輕,八字和他配,容貌也是嬌豔欲滴,只是出身卑微。一開始蘇衍覺得挺無所謂,他之前娶的那幾個倒是有好人家的姑娘,可惜入了蘇府就都變了。
徐青螺也挺好的,他想。
低頭瞧見那一雙羊脂白玉般的素手,真真是天生麗質,他想起白日時徐青螺彈琴時的模樣,心中有幾分觸動,大腦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已經給出了答案——抓住徐青螺的手,尷尬地輕咳一聲,“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徐青螺從善如流地鬆開手,蘇衍自己洗了腳,看見徐青螺將水端出去倒。說實在的,他在蘇家也就是個掛名少爺,根本不受重視,下人自然也不會盡心服侍。以前他覺得無妨,反正他不在乎,而且這些人越是偷懶,他越是有時間做自己的事。
可現在看到徐青螺這樣的女子要做這樣的粗活,蘇衍難得有了幾絲愧疚。雖說徐青螺和他之前所娶的女子不大一樣,但他仍然不敢輕易相信她。
至少……至少得等幾日,若她還是如此,他自然也不能讓她吃苦。
睡覺的時候徐青螺躺在靠外的地方,牀很大,被子也很暖和,蘇衍再裝病重他的身體也是健康的,被窩裡暖烘烘的,徐青螺躺進去都不覺得冷。
不過也沒關係,因爲忘川河更冷,她不也是熬過來了。
一夜無眠。
早晨徐青螺起得早,老夫人不樂意見到她這個歌姬出身的孫媳婦,但她還是得去請安,誰叫這是規矩呢,還得接受大夫人話裡有話的諷刺,徐青螺也是不能受委屈的人,她今日到的早,老夫人正在閉目養神,聽到她來了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冷冰冰的樣子,不喜之情溢於言表。
她不喜歡徐青螺,徐青螺也很不喜歡她,所以她主動起身站了起來,老夫人身邊的嬤嬤長了一張刻薄臉,見徐青螺起身,聲音尖銳道:“四少夫人這是什麼意思,不用給老夫人行禮麼?”
徐青螺看了她一眼,道:“老夫人素來關愛晚輩,忘記讓我起來,年紀所至,也是情有可原,嬤嬤生了一張巧嘴,卻不知提點,未免辱沒蘇府的名聲。”
那婆子還待說話,被老夫人打斷:“行了,沒規矩的東西,還不退下。”
這句話也不知道是罵誰的,因爲徐青螺沒動,婆子也沒動。
老夫人撐開眼皮,“衍兒身體如何了?”
“回老夫人,相公身子不適,仍然臥病在牀,特讓孫媳婦來問候您。”
這話問的也是有趣,她剛嫁進來一天,還真能借着沖喜的名頭讓一個病人好起來不成。
“衍兒自幼體弱,你是他媳婦,要多多照應着。”
“是。”
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取悅了老夫人,此時簾子掀開,嘩啦啦進來一堆人,這些人徐青螺都見過了,大夫人盧氏,兩個嫡出小姐,三個嫡出少爺和各自的妻子。
盧氏育有兩女三子,蘇老爺足足有七個兒子四個女兒,只是庶出的都不受寵,而蘇衍的生母對蘇老爺意義非常,也因此蘇衍才最招大夫人的恨。
盧氏不喜歡庶出的子女,卻極度溺愛自己的親生骨肉,蘇衍在這裡的地位着實算不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