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碗湯(九)
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之下,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話拆開來每個字都很熟悉,可一組合到一起就讓人不知所以然了。
雲海大師爲何要對一個少女,還是一個養在鄉下的少女如此謙卑?哪怕是見了皇帝,他也不會如此,爲何卻對齊家姑娘一口一個您,對方只是雙手合十回禮而已,他卻惶恐不敢受?
這齊家姑娘……究竟什麼來歷啊?
別說是帝后和羣臣,就是齊恪齊徹兄弟和趙氏都搞不懂怎麼回事。他們只知道雲海大師曾說過清歡命格尊貴無匹,要他們一定好好尊重善待,可怎地雲海大師這也德高望重的高僧,見了她竟是這般模樣呢?
對於清歡的話,雲海大師沉默了數秒道:“……小僧愚昧,還請您提點。”
清歡從地上站起來,仍舊微笑以對:“你算的出來,是因爲我允許你算的出來,不然你以爲呢?”
“您……”
“我叫清歡。”
“這麼說,您果然是——”雲海大師面露驚異之色,“小僧一直以爲,這只是個傳說。”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需要你親口告訴我。”清歡盯着雲海大師看,“把你的秘密交給我。”
“是。”雲海大師又是深深一鞠躬,“這是您的要求,也是那位的吩咐,更是小僧傳承的責任,請您同小僧走一遭,小僧必定將事情和盤托出。”
清歡點了下頭,雲海大師恭敬地爲她引路,走了沒兩步清歡突然停下腳步,對雲海大師說:“那個人,你給她相個面。”
指的是於絲絲。
雲海大師看了一眼,道:“顴骨高起,印堂凹陷,不得良人,一生孤苦。”
竟與先前清歡所說不差分毫!雲海大師甚少與人相面,可一旦相了,就絕不會出錯。於絲絲一聽,被刺激的險些暈厥過去,竟是再說不出一句話了。就連其他人也都是一副驚詫的表情,什麼時候……雲海大師相面這種千金難求的事情,竟然成了一名少女隨口的要求?那之前擠破頭求見大師一面的他們又算得上什麼?
“清歡!”
聽到有淒厲叫聲傳來,清歡回頭看去,趙氏已淚水盈眶:“不要走……不要丟下娘……不要走……娘想了你好久好久,你若是走了,娘要怎麼辦?”
齊恪齊徹兄弟分別攙扶着她,若非他們兄弟倆,趙氏現在已經撲上來要拉住清歡不讓她走了。衆人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一幕,能讓雲海大師畢恭畢敬之人,這少女是第一個,所以她是誰?她爲何出現在這裡?她究竟……是什麼來頭?這些問題每個人都想知道,可惜誰都不敢問,也不能問。只知道連雲海大師都要敬畏之人,於他們,大概也是神佛般的存在了。
雲海大師年歲已過百,一心向佛,人人都說他是得道高僧,日後定能修成正果,便是皇帝見了他也十分尊敬。然而今日他卻對着一個少女自稱小僧,實在令人費解。只知道再看向清歡的時候,誰也不敢帶着輕視了。
“齊小姐……”太子也不由自主地上前,“你要去哪裡?”
“太子殿下,你我無緣。”
她淡淡地說。
雲海大師輕嘆:“世人皆信鬼神,然神現世,卻不得知,可笑否?可憐否?”
語畢,竟與清歡化作一縷光,消失在衆人面前。
就彷彿來時一般,飄然而來,翩然而去,不留絲毫痕跡。
趙氏嚎啕大哭,其他人也都怔愣當場,不知是誰說了句:“神仙下凡!是神仙下凡嗎?!”
竟帶着朝天跪拜起來,就連皇帝都不覺軟了膝蓋。如今想想,那少女渾身仙氣,尊貴絕倫,怪不得……自己方纔還想當着神仙的面耍賴……想到這裡,皇帝的臉悄咪咪紅了起來,希望大神不要怪罪,不要怪罪啊!
清歡拎着老和尚到了一處風景甚好的山峰,二人席地而坐,她才問道:“現在你可以說了,早點告訴我,我還要回去一趟。”
“是。”雲海大師應道,“您應該瞧得出來,小僧已然圓寂多時了……”
“我知道。都說雲海大師長命百歲,可算起來今年也該百歲有餘,再加上近些年你不曾出現,只在百花宴前幾天主動見了國公府的人,想來是已經死了,留在世上的不過一口氣,這口氣嚥下去,纔算是真的死了。”
雲海大師輕輕一嘆:“小僧已非塵世中人,之所以留了一口氣,是因爲有責任未了。小僧早就知道,有朝一日,您會出現,向小僧要一個問題的答案。”
清歡看向遠方,他們坐在山巔之上,身邊圍繞着輕柔的風,因爲山峰太高,一眼望去,山下的村落集鎮,小的如同螞蟻。而山峰之間雲霧繚繞,身處其中,正如身在仙境。“世人皆想長生,你想麼?”
“小僧也是凡人,自然也想。”雲海大師笑起來。“只是生死有命,倘若一定要死,小僧也不會強求。”
“可總有強求之人。”
“那位……尋得長生之法,卻並未長生。因爲他曉得,在您離去以後,長生不過是漫長的苦痛。”雲海大師唸了聲佛號,“小僧不才,只守得一寸心,如今您降臨現世,便將此物交還與您。”
說着,他取下了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將其中顏色最深的那顆取下,遞給了清歡。
“這是小僧並本寺歷任高僧傳承而來,等待有朝一日交還您的。”
清歡將佛珠接了過來,小小一顆,圓潤而清香,她握在掌心把玩片刻,神色並無太大變化,“既然東西已經交給我了,你便去吧。”
雲海大師雙手合十,慢慢將頭垂了下去,再也不動了。
清歡攤開掌心,端詳了片刻。那佛珠不會言語也不會動,只安靜地棲息在她掌心,偶爾有風吹來,便在她掌心輕飄飄打個旋兒。她的思緒突然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未免太老了些,經歷過的事情竟都要不大記得了。就好像她從來都不理解,忘川河裡那些失去神智日日掙扎不休的鬼魂,爲何不肯放手。
倘若放手,便是新生。
爲何不放?
清歡嘆了口氣,似乎是在與風對話:“倘若這便是你的心願的話。”
而後,她隨之消失在了烈烈風中。
雲海大師是國安寺的高僧,百歲之齡,按理說早應圓寂,卻因爲一口氣撐到了現在,倘若清歡不出現,他仍然會等下去。可命理之說,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那位卜出她會在雲海活着時出現,雲海便不敢死。他帶着那顆佛珠,安靜地在禪房中等待,因爲他的身體無法支撐太長的行程,無法去她出現的地方尋她,只能等她到京相見。
如今他完成了國安寺歷任高僧傳承下來的任務,嚥下的最後一口氣亦是心滿意足的。
清歡將雲海圓寂後所化的舍利子送回了國安寺,和尚們自然會好生供奉,這個無需她操心。在離開這裡前,她還需要去見一下趙氏。
趙氏本以爲女兒再不會回來,從皇宮回府後便在清歡的閨房中哭泣,手裡握着給女兒準備的長命鎖,淚水一滴一滴將衣襟打溼。
“娘這是怎麼了,我不在的時候便偷偷哭泣麼?”
聽聞這熟悉的聲音,竟然恍如隔世。趙氏癡癡地擡起頭來,淚眼迷濛中望見清歡對着自己微笑,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於是連眼睛都不敢眨。“我兒……”
清歡握住了她的手,“別哭,惹您哭了,外人豈不是要說我不孝了?”
趙氏拼命搖頭,巴巴地問:“我兒是神仙麼?”
清歡輕笑:“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人人都跪拜的時候趙氏沒有,她不相信自己找回來的女兒竟然是神仙。神仙意味着什麼?神仙意味着與凡人毫無瓜葛,也無七情六慾。
可清歡的下一句話讓她瞬間難過起來:“可我還是要離開這裡的,陪伴您這幾日,我十分快樂。”
趙氏抓着她的手,“不要走……不要丟下娘……”理智上她知道清歡並非自己的親生女兒,可情感上她已全部寄託在了清歡身上,對趙氏來說,清歡就是她的女兒。
清歡柔聲道:“有些記憶,固然是快樂的,可存在久了,也會令人悲傷。與其無法挽回,倒不如就此忘記,你說是不是?”
眼見趙氏面色茫然,她知曉對方是聽不懂的,便沒有再說,只是笑了笑,在趙氏眉間輕點一下——她的女兒已經死了,可她的丈夫和兒子還活着,再一味沉浸在失去的痛苦裡,趙氏永遠都不會快樂。
沒人記得百花宴上曾經出現過一個神仙,就如同沒人記得國公府有個大姑娘,他們只知道國公府的大姑娘齊玫因爲害了病,頭髮沒了頭皮爛了,被老祖宗做主送去了家廟。後來大房的長子齊恪與新皇交好,竟越過其他兩房襲了爵。而丞相府的姑娘嫁了個青年才俊,過了幾年夫妻和睦的日子,可於丞相去世後,丈夫便迎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進門,她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沒了,就此殘生,孤苦伶仃。
恰恰是應了那句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