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救急嘛…”
聽到趙婉芳嘲諷,李衍面不改色。
離開黎家後,他想了一下,竟無處可去。
眼下長安城動盪,白若虛是彌勒教徒,肯定會牽連一大幫人。
還有鳳飛燕的事,江湖五行必然亂套,那些字號客棧已不再安全。
黑蛋叔侄的制皮作坊、申三酉家,都能暫時隱藏,但他們那裡的味道,簡直是要命。
李衍寧願跟人打架,也不想住。
青樓牀大舒服,有酒有肉的,自然是最佳選擇,況且此地消息靈通,有什麼風聲,也能第一時間知曉。
他知道趙婉芳爲何出言嘲諷。
對方應該是還不死心,想找人報仇。
幾次差人來請,他都以事情繁忙躲了過去。
趙婉芳見他搭茬,便來到桌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面色凝重低聲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收集各州消息。”
“前些日子,鄂州多有夜半花轎,鬼新娘殺人之事,鬧得人心惶惶,我懷疑就是那‘紅女’忍不住殺心,現了行藏…”
李衍聽罷,無奈放下酒杯,“那些人很厲害,對大宣朝廷都是麻煩,憑咱們的力量,根本無法對付。”
“我都已經放棄,你還執着什麼?”
趙婉芳沉默了一下,“不報仇,做什麼?”
李衍攤手道:“能做的事多了,比如你能攢些錢,幫自己贖身,或找個人嫁了,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不好麼?”
“嫁人?”
趙婉芳眼中露出一絲嘲諷,“這天下就沒白吃的果子,我自小在青樓,見慣了被賣來的小妾,也見多了要死要活,找上門鬧事的主婦。都是靠男人活,青樓反倒自在…”
“你見那些個名妓,攢下半輩身家,以爲找到個如意良君,又有哪個得了好下場?”
“有些事,與錢無關…”
李衍聽罷,沉默不語。
他已經明白趙婉芳爲何如此執着。
報仇?
從小看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童年又沒過什麼好日子,豈會爲一個連真名都不知道的孃親之死,糾纏到現在?
能不能報仇,
或許已經不重要。
報仇,只是她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這種事並不奇怪。
並非每個人活着,都爲金錢與權勢。
肆意浪蕩,不求上進是種活法。
寄情於某種愛好,也是種活法。
他前世有個朋友就說過:吾生而有涯,來此世間走一遭,茫然無措,有個事做,過完這一生就行…
想通此點,李衍也不再多勸,眉毛微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報仇也行,但憑伱現在的能耐還真不夠。”
“知道長安城爲何風聲鶴唳麼?”
“皆因一個外號‘墓蛇’的彌勒首領被抓。”
“你那仇人柳姨娘,不過是‘紅女’手下,‘紅女’是比‘墓蛇’更厲害的角色,卻只是趙長生其中一顆棋子。”
“想報仇,靠功夫和術法,沒用。”
趙婉芳聽罷,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正色道:“多謝。”
她的眼中毫無沮喪,反倒充滿鬥志。
李衍喝了口酒,“不用。”
趙婉芳微微點頭,“你接下來計劃怎麼辦?就在這兒躲着,等上元節結束麼?”
李衍看向窗外,若有所思道:
“先得弄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
情報這東西,獲取難度取決於人。
羅明子不在,關萬徹屁都不說,長安江湖又一片動盪,所以只能找個局外人。
這個人,還得有能力,路子野。
“呦!”
夜哭郎申三酉,進門後便嚷嚷道:“你這小子,過年就上門送點破爛,我想着咱倆再怎麼說,都是酒肉朋友,等啊等啊,也沒見你請客。”
“原來躲在這裡逍遙!”
李衍無語搖頭,“前輩,我不過跟你喝個酒唱個歌,就被你說成青樓老客,我還沒說什麼呢…”
申三酉看了看周圍,“難道不是麼?”
噗嗤!
趙婉芳捂着嘴巴嗤嗤一笑。
李衍:“……”
申三酉卻不放過他,一屁股坐下,饒有興趣道:“這話也不是我一個人在傳,知道你那晚喝醉後,都幹了什麼嗎?”
李衍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我幹了什麼?”
申三酉眉飛色舞道:“姑娘們一個個來,你說人家不解風情,沒有特色,要春蘭秋菊,各有氣韻,才叫百花芬芳…”
“連一向甚少露面的花萼樓掌櫃,都被驚動,跑來敬酒。”
“你跟人家說,這花萼樓也一般,完全可以改造一番,比如弄個江南水鄉閣,吳儂軟語,再來個塞外風情,絲路幽怨…”
“一日遊遍神州,花萼樓定能名聲大噪!”
李衍愣住了,“她信了?”
“當然信了!”
申三酉樂道:“那掌櫃的深以爲然,直誇你家學淵源,聽說花萼樓已經請了能工巧匠,立春後便會動工…”
李衍咬了咬牙,“那還收我一千兩?”
申三酉攤手道:“人家最後本來要請客,結果你還不樂意了,說最恨白嫖…”
“不是你要硬要花光我的錢?”
“笑話,我夜哭郎平生就愛白嫖!”
“哈哈哈!”
趙婉芳已在旁邊樂得直不起腰。
“行了行了。”
李衍沒想到,今生第一次喝多,就出了這麼大的醜,連忙岔開話題,“前輩,還要請你打聽件事,長安風大,如今也只能靠你了…”
“好說!”
夜哭郎雖性子不靠譜,但做事那是沒問題,等到次日再來,已將前因後果弄得一清二楚。
李衍聽罷,只覺有些荒誕。
“你是說,起因是都尉司內鬥,掌印千戶郭玉槐故意泄露消息,又截殺鳳飛燕,把屎潑到常煊頭上?”
“嗯,他計劃很好,卻沒想到鳳飛燕還留了一手,帶着暗器霹靂火,炸死截殺之人,跑的無影無蹤。”
“眼下誰都知道怎麼回事,但官場上就是這個,把柄消失,就是沒有。”
“常煊丟了火器,瘋狗一樣到處找,郭玉槐也派人找鳳飛燕,就看誰先找到…”
“彌勒教也在窩裡反?”
“嗯,那白若虛召集陝州彌勒教所有人馬,和常煊的人一番拼殺,死傷慘重,搶到了一把火器,但轉眼就放毒暗害同伴,拿着火器跑了。”
“彌勒教的人幾乎死絕,只留下個火鬼,還被常煊抓到,和墓蛇關在一起,廢了修爲和武功,準備押入京城,估計是想給自己脫罪…”
“反正這事兒弄得亂七八糟,爲尋找鳳飛燕和白若虛,兩方人馬在長安城四處找江湖門派的麻煩。”
“你跟白若虛、鳳飛燕都有些關係,還認識關萬徹,爲免被波及,還是老老實實避風頭吧。”
“這…”
李衍喝了口酒,“我竟不知說什麼好。”
“哈哈哈!”
申三酉樂道:“很多事就是這樣,你算得清一切,但卻算不透人心,現在都尉司那三位千戶,纔是焦頭爛額。”
“關另一個千戶什麼事?”
“他和李家走得近,李家雖說掌控陝州大權,但卻不是人人都服,比如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唐央投靠李家上位,其他幾位都心中不服。”
“有人暗中動手,將火也引到了另一個千戶身上,李家畢竟剛上位,根基不穩啊。”
“上元節若拿到名額,就早點離開吧,長安城這亂局,估計要持續很久。”
“前輩你不走?”
“呵呵,久居長安,這種事見多了,我連熱鬧都懶得看,疾風驟雨,也總有平息之時。”
“誰生誰死,自有天定,與我無關……”
……
申三酉說的沒錯,長安確實是亂了。
牙行被清理了一遍,不少人被抓入大牢,或許有人冤枉,但冤枉的人多了去,沒什麼辦法。
曾經給他們帶路去郭杜鎮的牙人趙九,即便喬裝打扮,也被人殺死在暗巷。
動手的,是江湖中人。
有人趁亂摸魚,殺人了結恩怨。
腳行會長鐵師古退位,他的兒子鐵風因爲和白若虛關係好,直接被弄進大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人撈出。
多年積蓄,一朝化爲飛灰,父子倆連夜離開長安,自此不知所蹤…
李衍也去偷偷找過紅夜叉。
她雖與鳳飛燕關係莫逆,但碰到這種情況,也不知該怎麼辦。
甚至她自己,也是因爲要看守鎮屍棺,有太玄正教庇護,纔沒被找麻煩。
養着一堆孩子,她也只能希望鳳飛燕逃的遠點。
李衍當然也不會自找麻煩。
他知道,甚至自己本身,就是麻煩。
因此,黎府和黑蛋叔侄,一個都沒找。
他就每日躲在清苑樓,閒時喝酒吃肉聽曲,剩下的時間,便是練武存神,等待上元節到。
趙婉芳有時會陪在一旁,有時會神神秘秘離開,他所在的這個大雅間,也好像被清苑樓故意忽視,很少會有客人靠近。
李衍心中有猜測。
趙婉芳很可能已加入某個金燕子組織,藉助其力量,一步步獲得報仇的能力。
李衍既不理會,也不多問。
江湖上來來往往,不是所有人都只爲單純混口飯,有個活着的理由就行…
…………
時間說慢也快,不知不覺便到了上元佳節。
就在前兩日,面對城中亂象,布政使李嗣源和長安王終於看不下去,直接叫來都尉司和各衙門之人,一通怒罵。
畢竟這次上元節鼓王大會,各地玄門中人匯聚,雖說都是旁門,但若弄得一塌糊塗,長安惡名也會傳到他州。
二人發話,長安城自然恢復安寧。
隨後京城都尉司那邊的命令也傳來。
常煊之前獻上新式火器訓練法,又將陝州彌勒教徒一網打盡,但卻丟了一把神火槍,杖責十棍,隨後負責追查失蹤槍械,將功補過…
掌印千戶郭玉槐,則得了一番訓斥,又被剝奪掌印之權,雖然他將自己摘出,但上頭又不是傻子,已然有所不滿…
另一位千戶,則直接被調走,派到鳥不拉屎的地方,這是對李家染指都尉司的警告…
總體看來,都尉司上頭很看重常煊能力,看似鞭打,實則在保,而爲穩定陝州衛所,也會從京城空降一位千戶鎮壓局面。
這場內鬥,沒人是贏家……
當然,朝堂上的事,百姓看不清,也並不關心,真正吸引他們的,還是鼓王大會。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雖說真正的熱鬧在晚上,但天還沒亮,街上便已是一片繁忙。
尤其是朱雀大街。
這次動盪,並未波及到長春會。
他們主要是江湖藝人組織,接待各個地方來拜碼頭的藝人,安排上元節演出和賣貨地盤,已讓長春會所有人忙得腳不沾地。
五千米長的朱雀大街,從昨天夜裡,便有長春會的弟子們拿着白灰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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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地方歸誰演,什麼地方賣東西,既要顧着外州同道面子,也要顧着本地同道裡子。
除此之外,還不能干擾府衙巡視兵卒路線,也不能擠佔百姓圍觀區域。
總之,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周到。
江湖藝人們更是等着這一天。
他們穿着最乾淨的行頭,長春會的地盤剛畫好,便拎着傢伙事進入其中。
之前長安動盪,他們也是看戲。
如今這個,纔是他們戰場。
將來幾個月是喝酒吃肉,還是吃糠咽菜,就看今日誰的能耐大。
金門之中,有啞金、啃子金、戧金、袋子金、老周兒等行當,算命的、測字的、看相的,每隔一段就能見着…
皮門之中,擺四平的、推包的、玩青子圖的、賣狼包的、拔牙挑牙蟲的,每段路都不重樣…
戲彩門自然不用說,雜耍班子、古彩戲法、今日都要大展身手…
耍把式賣藝的,唱大鼓說書的同樣如此。
整條朱雀大街,已成爲遊園會。
辰時(07時至09時)剛至,朱雀大街上已有些擁擠,似乎整個長安的百姓都已出來。
“好傢伙,今日可夠擠的。”
“嘖嘖,聽說今年可不一樣,外州來了不少好手,咱陝州也是名家匯聚,定有一番龍爭虎鬥。”
“白天遊朱雀大街,晚上還有一場鎮邪祈福遊神會,到時會分散到城中各處,白天若錯過,晚上有些就看不到了…”
“幾時開始?”
“巳時…”
人羣中,沙裡飛和王道玄也擠着看熱鬧。
長安城暫時風平浪息,李衍也就通知他們今日前來過元宵,等上元節過了再離開。
而在城外明德門附近,已聚集了一隻只神樓隊伍,神樓各不相同,連跟着的鼓隊也大相徑庭。
彼此隔開距離,互相打量,眼中皆是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