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順道前來,自然是想詢問此事。
這東西是楚巫令,根據嚴九齡的說法,還有夜哭郎曾說過的傳承歷史,李衍已琢磨出一些脈絡。
古周時禮樂崩壞,各地祭祀風俗有別。
天南海北的巫道傳承,曾有兩次集中。
首先秦皇一統天下,匯聚各方祭祀巫覡於咸陽,謂之秦宮秘祝,後焚書坑儒後解散。
夜哭郎的傳承,便是秦宮秘祝,且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不過這些人行蹤隱秘,不知藏在何處。
還有一部分,則演化爲商山法教。
第二次便是漢時,高祖匯天下巫覡於長安,各自立祠,祭祀各方神靈,算是某種大一統。
然而後來,隨着儒家和玄門崛起,巫道也逐漸沒落,一些流入民間,有一些甚至徹底消失。
當然這些法脈歷史,李衍只是稍有興趣。
真正讓他好奇的,是這楚巫手令之中,爲何會擁有陰司纔有的神煞之氣?
或許,從民間法脈中能找到些線索。
老劉頭接過鳳凰金飾,仔細看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什麼,點頭道:“說起來,老夫還真見過類似的東西。”
李衍頓時眼睛一亮,“還請前輩指教。”
“不敢。”
老劉頭將鳳凰金飾交給李衍,又請二人坐下,倒上茶水,這才緩緩介紹起來。
“這東西還是老朽師傅偶爾提過,說雖說如今太玄正教爲神州正統,但本地法脈也沒斷絕,百姓習俗也與古楚有種種關聯。”
“比如我們這邊,崇鳳尊雞,認爲雞可斷陰陽,便是因爲楚人先民以鳳爲圖騰,是鳳凰爲先祖祝融氏化身,不少法脈,甚至老夫驗屍辟邪時,都要用到雞血……”
“還有崇火尚赤,也與火神祝融氏有關,百姓正月末時,都會舉火在家中行走驅邪。除夕時,會掛木炭與門口,用紅紙束縛,叫做將軍炭……”
“還講究靈茅聖葦,無楓不成村,皆因《山海經》中提過,楓樹乃蚩尤所棄桎梏,村口栽楓樹,可有戰神蚩尤守護……”
“許多民間傳承,都能看到其痕跡,但真正傳承古楚巫術者,唯有一個法脈,他們曾在君山立足,祭祀古楚神祇,名叫‘司命會’。”
“但很久以前,這個法脈就已不知所蹤,師傅也是偶爾從冊子上看到,當故事講給老朽聽,當時還畫過對方法徽,便是這般模樣…”
“君山?”
李衍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君山在洞庭中,爲玄門福地之一,也叫做湘山,源於湘君,亦是楚地十神之一。
按照袁巴的說法,這東西便是在洞庭附近的山中找到,多半就和這神秘的“司命會”有關!
看來,有空必須去君山走一趟。
或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想到這兒,李衍連忙起身,拱手微笑道:“老先生學識令人敬佩,多謝了。”
“哪裡。”
老劉頭有些慌張,連忙起身道:“老朽也是道聽途說,些許故事,當不得真。”
見李衍二人就要告辭離開,他看了看周圍,急聲道:“二位助我解災,但老朽身無長物,囊中羞澀,難以報答,隨後有個宴席,老朽請諸位同去,就當送別酒宴如何?”
見對方滿眼期盼,王道玄不好推辭,微笑道:“老先生,是什麼酒宴啊?”
老劉頭回道:“是有城中大戶人家,其獨孫要拜老朽爲父親。”
見李衍二人滿臉詫異,老劉頭搖頭苦笑道:“不怕二位笑話,老朽雖說一生困苦,但這兒子不說有十個,也有七八個。”
“我們這邊習俗,孩子賤一些好養活。尤其是那晚年獨子或幾代單傳的,生了孩子怕夭折,都要給他‘蓄賤毛’。”
“這‘蓄賤毛’,頭頂留一片叫破瓦當,腦後留個小辮兒叫狗尾巴,意思是人賤好養活。不僅如此,通常還要找個從事賤業者拜爲父親。”
“老朽這行當,沒得金,沒得銀,唯獨多了這麼多孩子,平日也不上門,但過年時總會送些吃食…”
“哦,原來如此。”
王道玄笑道:“此風俗各地都有類似,在北方諸地,就是祭拜大樹石頭爲乾爹乾孃。”
說着,看向李衍,微笑道:“衍小哥,貧道有些嘴饞,不如吃了席再走,鄂州也不少美味啊。”
“如此甚好。”
李衍微笑點頭同意。
他知道,王道玄哪裡是嘴饞,分明是照顧老劉頭僅剩一點的面子。
…………
老劉頭所言沒錯,拜他爲父親的這戶孩子人家,確實是城中大戶,以轉運糧食,開設糧行爲業。
對方是老來得子,稀罕的很,給兒子認個乾爹,都做了上好席面,便請街坊鄰居赴宴。
這邊的席面叫“大圍席”,每八道菜一圍,分八巡而出,做的很是講究。
比如第一巡,便是八鮮果,乃是時令鮮果,第二巡是八道點心。
第三巡是八甜食,有蓮子湯、糯米湯圓、糯米甜酒、糖心蛋等,第四巡是八道涼菜,滷豬耳、滷豬舌、滷鴨脯、涼拌三樣。
至此,便開始上酒,喝的是本地特產黃酒。
第五巡便開始上大菜:如意肉糕、水晶圓子、佛手鮭魚、油燜全雞、醬汁肉塊…
第六巡爲四山珍,四海味,第七巡爲四飯點,四素菜,第八巡則爲四茶點。
鄂州人好客,講究的是上門即是客,哪怕江湖之中,也講究“好漢不打上門客”。
得知幾人身份,前來敬酒者絡繹不絕。
李衍等人吃的是酒足飯飽。
沙裡飛爲人活絡,從地主豪紳到販夫走卒,個個稱兄道弟,喝的面紅耳赤,走路都有些打晃。
李衍他們正準備離開,沙裡飛就跟一名漢子勾肩搭背,晃晃悠悠走來。
“衍…衍小哥。”
沙裡飛說話,舌頭都打結,拍着身旁漢子介紹道:“這…這也是位玄門的兄弟,客氣的很,硬要送咱們去鄖陽府。”
那漢子也大着舌頭道:“好…好說,五湖四海皆兄弟,外…外州的朋友來了,總不能讓人小瞧了。”
李衍皺眉,“這位兄弟,是玄門中人?”
眼前這漢子身穿粗布衣,身高馬大,面容焦黑,滿臉風霜,分明就是個幹苦力的船工,而且身上沒有任何異常煞氣,怎麼可能是玄門中人?
尤其是醉醺醺的,送他們去鄖陽府,不是說笑話嗎?
“怎…怎麼?你瞧不起人!”
漢子一聽急了,梗着脖子就嚷嚷道:“走走走,隨…我到河邊,我的船就在那裡,讓你見識一下本人的術法!”
沙裡飛也在一旁起鬨,“好,就看兄弟的了!衍…衍小哥,你也莫小瞧我這兄弟,他可是上古豢龍氏的傳人!”
“哦?”
李衍和王道玄互相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話已說到這份上,他們也不好推辭,便告別了老劉頭和主人家,收拾行李,來到了河岸碼頭。
那漢子也確實沒說謊,雖然喝的醉醺醺,走路都打趔趄,但操起船來,卻穩穩當當。
對方就是普通的平底小舟,竹竿一撐,速度倒也快,沒多久,上津渡口便落在身後,消失不見。
李衍啞然失笑,“這位兄弟,不是要表演術法嗎?”
很快,他就後悔自己說了這句話。
“伱們瞧…瞧好吧!”
漢子一聽來了勁,待行至河道水淺處,立刻用腳使勁踩船,左右搖晃,發出劇烈聲響。
“你幹啥?”
沙裡飛一見急了,“莫非想謀財害命?”
漢子根本不理會,手掐法決,大聲念道:“踝踝昏,踝踝昏,踝個大魚十八斤…”
話音未落,周邊便有魚羣匯聚而來,在水面劇烈撲騰,漢子用網兜一撈,便撈起幾條大魚扔進船中,得意道:“怎麼樣,咱這術法不錯吧?”
“靠這門術法,我是根本不愁吃。”
李衍:“……”
“怎麼,你還不信?”
漢子見他模樣,頓時急了,“看我給你召龍!”
說吧,趴到船沿上,拎起一條大魚在水裡左右擺動,同時嘴裡還咕咕的喊個不停。
沒一會兒,河面上果然露出“龍”的腦袋。
不過,卻是豬婆龍。
傻頭傻腦,叼住漢子手裡的魚,還被拍了幾下腦袋,才晃晃悠悠潛入水中。
李衍:“……”
“怎麼樣?”漢子滿臉得意詢問道。
李衍無奈拱手道:“道友術法精通,吾不及也!”
漢子這才滿意,消停了下來。
王道玄見狀撫須笑道:“湖廣熟,天下足,誠不我欺也,好一個人傑地靈啊…”
說話間,小船已駛入寬闊水面。
但見天水一色,兩岸青山起伏,碧波盪漾,一片秀美風光。
遠處河岸山坡上,水田如梯,已有百姓在田間忙碌,田壟之上,還有民間陰陽先生打頭,焚香燒紙,周圍鼓樂齊鳴,百姓紛紛圍觀。
沙裡飛好奇道:“那邊在舉行法事?”
“那…那叫開秧門。”
漢子回道:“新春扯秧時,家家戶戶都要舉辦,也是厲害的先生,走,我帶你們瞧瞧。”
說着,竹竿一撐,小船便加快了速度。
附近岸邊,正好有人同樣在“開秧門”。
幾人只見鼓樂齊鳴,陰陽先生手持香火,抑揚頓挫念道:“到春來,百草生,拜請麼秧神大天尊~秧神要來麼~早早來,莫等麼~深更半夜行……”
“是祭稷神!”
王道玄臉色立刻變得肅穆。
“社稷”二字雖常一起說,但社神與稷神卻是兩碼事,稷神便是保佑五穀豐登之神。
漢子更加得意,“怎麼樣,咱們這邊的先生,術法厲害吧?”
李衍臉上已無嘲諷,正色道:
“厲害,吾不及也…”
他知道,這纔是玄門術法本根。
護佑生靈,保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待到日落黃昏時,終於,遠處一座大城緩緩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