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南城公安分局技術隊網絡辦公室, 牆上掛鐘正指向七點,林炡剛起身準備收東西回家,突然聽見電腦裡傳出的提示音,不禁臉色一變, 坐回去熟練地打開了某個深黑網絡頁面——馬裡亞納海溝網。
【Shop by Category】-【Drugs】-【New Registered Seller】-【PRC Blue Fentanyl】
——藍金!
林炡視線釘在網站首頁一溜新上架的藍金賣家列表上, 許久慢慢向後靠在椅背裡, 神情陰霾。
那個提示音是他植入在馬裡亞納海溝網站上的小程序, 每當網站有新型芬太尼化合區“藍金”上架, 都會給他發出郵件提示。黑桃K死後馬裡亞納海溝一度失去了穩定的藍金貨源, 但就在最近, 網站突然接二連三開始上線一批小規模的藍金零售商,雖然貨量都很少, 有些不過只有幾十克甚至幾克, 但賣家地址都是中國大陸!
是什麼讓這些“拆家”接觸到了暗網?
是誰讓他們搭上了鯊魚的線?!
“你在看什麼?”
林炡猛地回頭,下意識啪地關上電腦,只見步重華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後, 正站在窗框邊的陰影中。
週六技術隊值班的很少, 這個大辦公室人已經走光了。窗外夕陽如燒,透過窗格在地上投下一塊一塊金紅的長方形, 步重華半邊側臉就沐浴在那金水般的餘暉裡,另外半邊隱沒在昏暗中,眼底閃動着一絲寒芒。
“……沒什麼。”林炡迎着這目光站起身,轉瞬間恢復了平時見人三分笑的溫文:“——步支隊怎麼這個時候來局裡, 有案子?”
步重華盯着他,“你不知道五橋分局的那個綁架案?”
“綁架案?”
“萬長文的女兒跟外孫被綁架了, 綁匪勒索四十四萬,全市正大規模抽調警力協查。”
確實有那麼一會林炡的表情非常意外, 隨即突然反應過來似的:“那步支隊豈不是……”
“對,我按規定被要求迴避了,回來拿點東西。”
大概這一整層樓的人都陸續走了,大辦公室裡外安靜得發空。外面樓梯方向傳來有人下樓回家的腳步聲,三三兩兩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遠處的樓道盡頭。
步重華的視線越過林炡,向桌面上那臺他從不離身的筆記本電腦一瞥:“沒想到林科還挺關注馬裡亞納海溝網。”
林炡說:“工作需要罷了。”
“只是因爲工作?”
“……工作原因和私人興趣都有吧。”林炡別開目光笑了笑:“我從小就對網絡技術特別感興趣。”
步重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彷彿想起什麼:“說起這個,我突然想起馬裡亞納海溝網的前身了。”
“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暗網第一代超級電商、曾經的世界最大比特幣交易商,由羅斯·烏布利希以“Dread Pirate Roberts”——即“驚怖海盜羅伯茨”這個賬號創建。這網站是馬裡亞納海溝的初始版本,主要銷售毒品、病毒、軍火、假|鈔、色情視頻、假信用卡信息和越獄電子產品,網站總交易額高達12億美金,堪稱暗網世界中的時代大鱷。
“傳說美國FBI和國土安全局在對羅斯·烏布利希實施抓捕的那天下午,所有特工都如臨大敵,倒不是因爲他像鯊魚一樣養着私人武裝集團,而是因爲他給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設定了一個程序,只要電腦合攏,剎那間所有暗網登錄信息清空,最頂級的網絡安全專家都無法再進行數據恢復,也就是說不再有任何證據指控他本人就是‘驚怖海盜羅伯茨’這個暗網ID。”
“所以這場抓捕最關鍵的是必須在羅斯·烏布利希登陸暗網時抓住他,而且決不能讓他有機會合上自己的電腦。爲了做到這一點,幾名特工設法在他登陸暗網時潛入到他身後,臨時發揮演了一出情侶爭執的戲,在羅斯·烏布利希受到驚嚇轉身那一瞬間,一名女特工飛撲上去,奪走了他正要合攏的電腦。”
步重華一手搭在林炡的椅背上,兩人面對面站着,周圍安靜得嚇人。
“如果羅斯·烏布利希合上筆記本的速度再快一些,哪怕只快0.1秒,也許‘絲綢之路’就不會被美國政府圍剿,‘馬裡亞納海溝’不會誕生,鯊魚不會把亞瑟·霍奇森派到緬甸,十年前畫師就能從邊境完成任務順利回來,今天你我也就不會像這樣站在這裡了。”步重華在他們兩人中間比劃了一下,彷彿感覺很有趣,說:“我說這些沒有其他意思,只是看到林科的時候有感而發罷了。”
林炡背對着辦公桌,那臺被關攏的筆記本電腦靜靜放在桌上,泛着金屬光澤的邊緣緊挨着他的襯衣下襬。
許久他才淡淡地“哦?”了聲:“是嗎?是挺有意思的。”
步重華禮貌地笑了笑,轉身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但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又傳來林炡的聲音:“步支隊,你知道抓捕羅斯·烏布利希時發生的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嗎?”
步重華腳步微停。
“美國緝毒局傳奇特工卡爾·福爾特爲了抓住這條暗網巨鱷,利用各種僞裝臥底到羅斯·烏布利希身邊,隨後配合FBI和國土安全局,裡應外合打掉了整個絲綢之路集團。毒梟被抓後這名傳奇臥底成了轟動一時的英雄,但很快,FBI調查發現他利用臥底時接觸到的毒品生意,獲得了百萬美金的鉅額黑錢。”林炡望着步重華的背影,冷冷道:“看,英雄和階下囚之間的界限就是這麼近,近到有時連一塊勳章都塞不進去,是不是?”
“……”
步重華終於不動聲色地轉身回視他,“我聽說過這個故事,所以你也是有感而發嗎?”
林炡客客氣氣地說:“倒不是。我只是看步支隊這段時間說話做事好像換了個人似的,猜你大概心情不是很好,說出來活躍下氣氛而已。”
“任誰被弄去紀委出來以後心情都不會好,”步重華一挑眉,漫不經心說:“我只是個稍微有點脾氣的普通人而已。”
林炡臉色有點變了,空氣在靜寂中繃緊到一觸即發,卻只見步重華一頷首,轉身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咣噹一聲門被反手帶上,步重華拉開辦公椅坐下,十指用力把頭髮向後掠去,擡頭盯着黑黢黢的電腦顯示屏,與自己模糊的倒影彼此對視。
如果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臉色,一定會對那與平時大相徑庭的神情感到非常震驚,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不能這樣,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吳雩會喜歡的模樣。
步重華睜開眼睛,從抽屜裡摸出一盒煙,打開抽出一支,咬在牙齒間點燃,卻沒有抽,放在邊上讓它自燃自滅,然後打開電腦鏈接洋蔥服務器,熟練地登上暗網,打開黑暗維基的暗網網站地址索引,剛要從鏈接點進馬裡亞納海溝,耳邊卻突兀地響起了林炡冰冷的聲音:
“毒梟被抓後,這名傳奇臥底成了轟動一時的英雄,而有時英雄和階下囚之間距離近得連一塊勳章都塞不進去……”
“你聽過那個關於屠龍英雄的故事嗎,步支隊?”
就那一分神的功夫,步重華按在鼠標上的手指頓住,目光無意識停頓片刻,突然看見了馬裡亞納海溝鏈接下幾行,那密密麻麻的網址索引裡有一排中文——茶馬古道。
全球排名前十,亞洲交易量第一,在東南亞唯一能與鯊魚一較高下的、也是唯一支持中文的暗網電商平臺。
步重華眼睛在嫋嫋升起的煙霧中略微眯起,他鼠標從馬裡亞納海溝那一行鏈接稍微下移,點開了這個中文網站——
突然這時嗡地一聲,他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機震了下,顯示出來自吳雩的新消息:
【綁架案有進展,那個古裝男拍到了綁匪。】
步重華面色微變,剛拿起手機,第二條消息接踵而至:
【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
“你一男的拍照沒事把圖P成那樣幹嘛?!”
“我我我們就隨隨隨便PPPP了一下……”
“你他媽這瘦臉!這柔光!這美瞳大眼拉長腿!這1800層濾鏡!!我艹你竟然還給自己加口紅高光特效?!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它不會痛的嗎?!”
“我我我我我知道錯了我下次不敢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你錯哪兒了?你給我說說你到底錯在哪兒了?!”
津海市五橋區某居民樓住家內,技偵緊張萬分盯着電腦,刑警烏央烏央擠了滿屋子。楊成棟提着一單反相機把古裝男……漢服男堵在屋角里,後者真人跟照片相比差不多就是把李榮浩P成了楊丞琳,此刻正瑟瑟發抖蹲在地上,眼看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是啊,他不就P了個圖,P完又順手刪了原片,他到底錯在哪兒了才招來這一屋子公安局刑警?!
“楊副!”技偵霍然起身,“原片恢復了,快來看!”
楊成棟恨恨轉身撲到電腦前,只見經過技術處理,在PS過程中被抹掉的照片背景終於顯示在所有人面前,遠處赫然有個穿着橘紅背心的環衛工——是綁匪!
“有正臉嗎?正臉有嗎?”
“沒有,”技偵一幀幀快速翻圖,十分爲難:“這是最清楚的幾張,喏,近距離拍出了側身和背面,雙手、腰腿兩腳都在,但綁匪戴着草帽和口罩,根本無法辨認五官特徵。”
楊成棟起身用力一抹臉:“艹!”
另一邊吳雩卻俯身站在筆記本電腦前,將圖片上綁匪的照片放大,皺眉觀察良久。
“哎,小吳警官有發現嗎?”技偵隨口問。
“……唔。”吳雩又翻了幾張照片,含混地應了聲:“好像也沒什麼。”
技偵不以爲意,等他對着顯示屏仔細端詳完,纔拿回了自己的電腦。
屋子裡極其混亂,廖剛在打電話跟守在陶家的刑警詢問情況,楊成棟抓着那男生大聲嚷嚷逼他回憶現場細節,而男生這才知道自己捲入了綁架案,嚇得幾個刑警都沒能把他從牆角里拽出來……吳雩退了幾步,站在窗前,望着這一屋子吵吵嚷嚷的人,一張口似乎想說什麼。
但緊接着,他望着那一道道焦急的、緊張的、大步流星的深藍制服,嘴脣又慢慢合上,猶豫片刻後摸出手機給步重華髮了兩條微信。
——幾乎是剛顯示發送成功,下一秒手機響了起來,來電號碼顯示步重華,直截了當問:“你想跟我說什麼?”
吳雩轉身望向窗外,玻璃隱約映出他半邊側臉,聲音輕而遲疑:“……我看見他們拍到的綁匪了,雖然對方沒有露臉……”
步重華打斷他:“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我覺得……”
“別告訴我,我不聽。”
吳雩猝然頓住了,電話兩端一片死寂,身後雜亂的咆哮怒吼腳步突然格外響。
“我說過什麼,吳雩?”良久後步重華沉鬱的嗓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每個字都直接震動他的耳膜:“你遲早有一天必須要成爲能獨當一面的警察,雷厲風行,令行禁止,成爲所有目光聚焦的對象,甚至成爲其他人的領頭和主心骨。所有人提到你的名字就知道你有什麼樣顯赫的功勳,他們尊敬你的程度必須和那些毒販畏懼你的程度相當,否則你從地獄裡爬上來是爲了再摔回去的嗎?”
“我……”
“他們不能永遠讓你單刀陷陣,惡龍也知道首先要摧毀屠龍刀上最鋒利的刃,所以你必須成爲拿刀的那個人。”
吳雩咽喉裡像被堵住了,說不出一個字來。
“把放音打開。”步重華沉聲命令,“不論你從照片上看出了什麼,不管是對是錯,現在就回頭告訴所有人,我在電話這邊聽。”
吳雩一手緊緊按在鋁合金窗臺上,修長五指骨節泛白。
“把放音打開,”他聽見對面步重華放緩了語調:“我在這邊陪你一起。”
吳雩深深低下頭,頭頂着堅硬的玻璃窗,咽喉中彷彿有什麼在燒。手機那邊傳來步重華平穩壓抑的呼吸聲,足足過了半晌,吳雩終於放下手機點開擴音,轉身面對喧雜忙亂的房間,聲音有一點沙啞:
“我覺得綁匪是個吉他手。”
首先是離他最近的技偵,然後是廖剛、楊成棟,然後是五橋支隊各位刑警。
所有人漸漸安靜下來,都看着吳雩,廖剛疑惑地下意識蹦出一句:“……小吳?”
楊成棟問:“依據呢?”
面對那麼多刑警的注視仍然會讓吳雩感到緊繃,但他表面只是略微別開了目光,伸手指指技偵面前的電腦,“圖3。”
楊成棟一個眼色,技偵立刻打開了剛還原銳化處理好的第三張原片,只見圖像右側照出了綁匪背過來的左半邊身體,左手沒戴橡膠手套,自然垂在身側。
“綁匪左手形狀和常人不同,食指、中指、無名指尖形狀很平,中指無名指尖端隱約有白色皮痕,那是撕掉角質層後形成的痕跡,中指手繭下端的指腹部位有水泡。這是因爲吉他手在滑弦、擊勾弦過程中,手指難以避免與琴絃橫向摩擦,尤其彈主音的吉他手指尖通常很平,指彈吉他更容易在這個部位形成老繭疊水泡的情況。”
“等等,等等,”楊成棟的思維很敏銳,立刻開始挑刺了:“那彈古箏不也起繭嗎?鋼琴呢?”
吳雩說:“你說得對,但古箏撥絃有假指甲,真甲只撥絲絃,用得起絲絃起碼說明經濟條件比較好,綁架勒索也不會挑普通家庭下手。鋼琴同理絲絃,也不是一般人練得起的,而且敲擊琴鍵的話起繭位置會更偏向指甲縫,會造成開裂但不會起水泡。”
房間裡議論紛紛,楊成棟下意識模仿了一下彈琴的動作,然後打量自己的手指尖。
“最關鍵的是,你們如果把圖往後翻,圖6下角放大可以看見綁匪的右手手背。”吳雩頓了頓,只見技偵立刻把圖翻了幾幀,“與左手完全剪禿的情況相反,右手留了2到3毫米左右的指甲,這是因爲真甲撥低音弦效果更好,而且泛音更大,在節奏快的曲目中掃弦也更方便,是吉他手的典型手部特徵。”
滿房間人面面相覷,楊成棟上前奪過鼠標,往後連翻幾張圖,招手叫來部下:“我們隊新來實習生裡是不是有一個學吉他的?”
“對,小趙!”
“讓他兩手拍個照發來。”
手下連忙奔出去打電話,很快收到了實習生拍了發來的圖片,楊成棟一把抽出手機與電腦上屏幕相對比,登時表情震愕難言,站起身愣愣地說不出一句話。
滿室安靜,無人出聲。
良久楊成棟終於看向吳雩:“……你怎麼看出來的,難道你也彈吉他?”
“——你怎麼看出來白天那馬仔是冒充的?”恍惚間鯊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隔着深水般不清晰。
吳雩站在滿屋子人的視線聚焦中,一手撐在身後的窗臺上,背對着光,欲言又止。
“他的食指和中指太黃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還帶着三分笑意,“吃粉的人把貨燙吸之後,容易陷入半睡眠狀態,長期下來錫紙就可能會把手指烤黃,此是其一。其二,幾個馬仔被審問都非常緊張,唯獨他的瞳孔轉動速度慢於常人,應該是剛吸過粉精神還沒回復的原因。那個賭場能進VIP室的馬仔是不允許碰粉的,所以我覺得他冒充的可能性最大,隨便一審竟然蒙對了。”
夜晚的露臺涼風習習,鯊魚扭頭上下打量他一眼,面上有些掩飾不住的驚愕。
“……這種地方竟然能出你這樣素質的人。”良久後笑容才慢慢從大毒梟眼底浮現出來,似乎帶着諸多深意:“你們東家對你一定很看重吧?”
“您過譽了。”吳雩垂下目光一彈菸灰,在星光下顯得年輕、柔和而客氣,微笑道:“幹我們這行的都是靠眼睛吃飯,我只是沒事喜歡瞎琢磨人而已。”
吳雩擡起頭,視線卻沒看這滿屋子警察,望着地面自嘲地笑了笑:
“我只是沒事喜歡瞎琢磨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