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城之始,豈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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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拉回到一年前……
天黃,風黃,沙黃。一陣暴烈的沙塵剛過,駝鈴聲若隱若現從某個沙丘後面傳來,迴盪在寂靜的沙海中,越發令人毛骨悚然。在這漠北的黃沙裡若沒有見識頗豐的嚮導和識途的老駱駝,無異於就是去送死。
這,是一個商隊。
這一行商隊不僅有識途老駱駝,還有一個最熟悉黃沙的嚮導。一個在黃沙裡翻騰了四十年的人——威震漠北的萬里沙鏢局總鏢頭獨孤無疆。
獨孤無疆二十年前成立萬里沙鏢局,專爲沙漠裡的商客押送貨物,貴重如絲綢黃金馬匹,平常到茶葉瓷器鹽巴,萬里沙來貨就押。萬里沙鏢局的押鏢利錢一向不便宜,但生意卻一直很好,只因爲獨孤無疆的名頭值這個價。貴雖貴點,但到棧的時候貨還完好的在,這纔是最重要的。換成別家,別說害怕隱身在黃沙裡神出鬼沒的響馬大盜,就是沙漠的風暴,也未見得應付得來。
萬里沙鏢局上一次丟鏢是十七年前,當時的獨孤無疆單人匹馬橫掃大漠,雖然最終都未能追回那批被隱藏的貨物,但回來時馬尾後面卻拖着一串沙漠裡橫行霸道頗具惡名的人頭,一百七十五個人頭。
自從那次起,獨孤無疆被稱作“漠北蠍王”。
你若敢在沙漠裡惹這隻蠍子,必定被他蜇到滿頭包。
獨孤無疆騎着一匹棗色大馬走在整個隊伍的前頭。身後望去,他的身影就是沙漠裡最根深蒂固盤踞的胡楊樹,蒼老、淒涼、卻精神矍鑠。小鏢師心裡暗自嘀咕,這總鏢頭平時都極少在鏢局裡看見,不怎麼管事的人,爲何這次卻親自出馬壓這趟鏢呢?再回頭看看駱駝身上的麻布口袋,沉甸甸也看不出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每個駱駝身上的袋子都不大,但是肯定都很沉。駱駝的蹄子踏進沙裡,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很深的沙坑。幾個好奇的小鏢師還偷偷打賭,都在猜這些個邋遢破舊不起眼的破布口袋裡,究竟是裝的什麼玩意兒,有人說是金子,有人說是珠寶,還有人開玩笑的說就是一堆堆廢銅爛鐵,可到底是什麼,沒人知道。
經歷了五次一場比一場厲害的沙暴。
不知不覺已經在沙漠裡走了半個月。
這條路,他們從沒走過。但是隻要獨孤無疆的棗馬在前面開道,他們就必須跟着。
沒人敢問爲什麼走這裡。沒人敢問到底要去哪裡。沒人敢問押的鏢物到底是什麼東西。
因爲,他們知道獨孤無疆的脾氣。
“大寶,你有沒有看見是什麼人託保的鏢?”隊伍最後頭,一個胖子斗笠下苦着臉,汗順着他的腦袋脖子滑倒胸前,溼了一大片。
“聽當班的劉三爺說,雖然他當晚當班,但他也不知道是什麼人託的鏢。”
“不可能,哪有這樣的事情。”胖子苦起臉,拖下斗笠死命扇着。
“劉三爺你也知道,是大鏢頭裡和我們這些個小子最親近的一個,他口裡說的那還有假?”鬍子擡頭看着烈日,擦了擦滿臉的汗水,想起第一次出來押鏢,全身被曬得脫皮的慘樣,今天這太陽,估計比當年也不差,轉過臉去。
“說說話嘛……”胖子不依不饒,拿出一個羊皮囊,“我的水分你一口?”
鬍子大寶聽見水,毫不客氣扭回頭,接過羊皮囊猛灌一大口。一抹嘴,說:“劉三爺說,夜裡就只看見一個白影一閃,進了鏢頭書房。兩盞茶功夫就出來了,也是一閃,便不見了蹤影。別說面貌身份,就連身形是男是女都看不清,那簡直不是功夫!世界上哪有那麼快的輕功?”
“白影一閃?呵呵…那不是鬼麼?”胖子心疼的把羊皮囊塞回自己的懷裡,“真想快點到棧,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
話音未落,只聽獨孤無疆一聲低喝——“嘚!”
兩人擡眼望去,獨孤無疆棗馬一立。擺了個停的手勢。
咦,怎麼會停下?
跟着獨孤無疆許多年的劉三算最知道他的脾氣。若非是太陽無端從天上掉下來,前面有吃人的流沙之類的怪事,他是不會忽然全隊叫停的。
因爲在這大沙漠裡,獨孤無疆從來都不是一個謹慎的人。縱橫沙漠四十年來,還沒有什麼東西能在這片沙漠裡讓他害怕。所以他從來都不需要謹慎。
劉三放眼望去,可是前面什麼都沒有。
只有黃沙,迎風狂舞,呼嘯橫行。
“有人。”
獨孤無疆瞳孔一緊。
幾個大鏢頭立即拉繮排到獨孤無疆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以他多年的經驗,這方圓百里之內,絕對沒有車馬商隊。所以,這裡不可能有人!沒有乾糧沒有水,沒有駱駝,怎麼會有人!?!
會是什麼人?
駱駝倒是巧,見隊伍一停下,無精打采的眼睛眨巴兩下,晃着駝鈴曲着腿就地歇下了。
黃沙捲開。數裡外沙丘上走來一個人。
鮮紅的長袍,褐紅的長髮。
他低着頭,彷彿閒步在江南小道,緩緩走來。
這人一出現,就讓獨孤無疆頭皮發麻,手下意識的握住了刀柄,此人決不簡單。看他這麼悠閒的迎着駝隊走來,獨孤無疆更覺得呼吸都有點困難了…
風貼着地席捲而至,沙打在臉上生疼。
他依然那麼悠閒的、悠閒得近乎殘忍的迎面走來。
眨眼間已經很近了,近到就在三丈開外。
鮮烈如火的敞裳,肆意如雲般的花紋。衣服,一塵不染。這樣光鮮的衣服,只該拿着酒壺,出現在那青樓小院,淺吟低唱的絕色花魁的懷裡。不該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該死的荒漠裡。
褐紅的頭髮,恣意的飄散着。頭低垂,看不到臉。
可要命的不是他的衣服,是他手上的東西。
他左手提着一個頭顱一般的物件。把着的部位,正是那頭顱的長髮。那絕不是人頭,人頭不可能從嘴裡長出那樣奇異的獠牙。
左手只是奇怪,右手纔是要命。因爲右手他看似無意的搭在刀柄上。
刀。銀光熠熠的刀,細長的、沒有刀鞘的刀。
橫着插在背後的腰間,刀柄朝下,刀尖朝上。
左手提着頭顱晃盪蕩,右手輕柔的摸着刀柄,就像摸着他心上的姑娘。
獨孤無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這樣的刀。
縱橫沙海,他經歷過無數次的血戰,殺了無數的人,遇到過無數的怪事。但眼前這個人,他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最兇險最靈異的一次,應該數那次遭遇月下從沙裡爬出來,復活的乾屍吧?不過,我不還是好好的。
想起那些,他又是“漠北蠍王”獨孤無疆。他相信在這沙漠裡,他,就是主宰。
“你們想去哪裡?”那人終於緩緩擡起頭。聲音生硬幹啞。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想聽獨孤無疆說出那個“地方”!
“你是什麼人?敢過問我的事?”獨孤無疆看着他額角劃過眼皮,一直到嘴角的刀疤。心頭一凜,強自鎮定。
“我本不該過問你的事。不過,這條路據我所知,只能去往一個地方。”那人眼如死灰,掃了整個商隊一眼。
“你既然也知道那個地方,”獨孤無疆哈哈一笑,神色一正,“那你就不該多問!”
“聽說,有一個漠北蠍王,脾氣暴躁。”那人猶自撫摸着刀柄。
“正是在下獨孤無疆!”獨孤無疆朗聲道:“閣下還知道我?”
“反正都要去那裡,不如我代勞?”
“你一個人,也想劫鏢?”獨孤無疆一愣,露出你既然聽過我名號也敢出來劫鏢的輕蔑表情。
“我空着手去那裡,想想也太不好。”
“只怕兄弟們不會答應。”獨孤無疆給左右鏢頭一個眼神。
一禿頭大漢拍馬就衝那紅衣男子迎了上去。
“呸!砍死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怪佬!”
到了身前,猛一拉繮,黑馬立起兩人高。一柄寬口斬馬大刀迎風一展,順着馬勢,朝那紅衣男子劈下。
這是這禿頭鏢師“禿鷲”的成名技,馬助刀勢,莫說是個人頭,就算是個磨盤,他都能一刀兩半。
“這種刀……”
所有人彷彿聽到一聲鄙夷的嘆息。
“咕嚕嚕……”人頭已經落在紅衣男子手中頭顱恐怖的巨嘴裡,咯嘣的咀嚼着。
禿鷲的身子從馬上墜下來,血從脖子裡噴得老高,瞬間染紅了一片黃沙。
“這種刀,殺不死我。”
“怪怪怪……怪怪……怪物!”一個年輕鏢師,已經牙齒打顫,勒馬退了三步。
一出手,就讓整個隊伍,人心大亂。
獨孤無疆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連他都沒看清,這個人什麼時候出的手。這人絕不簡單!
退,無可退。
獨孤無疆一聲大吼:“混賬,怕個鳥!給我削了他!”
衆人拍馬抽刀。一擁而上。
獨孤無疆抽出腰間那柄刀。
他也是用刀。一柄短刀。不到兩尺長,寬背闊口的短刀。就像是一柄金絲大環刀的一半,模樣有些好笑。不過認識這柄刀的人,沒有人能在看他出刀的時候還笑的出口。被蠍子尾巴蜇到傷口最多是一個洞。被蠍王獨孤無疆的刀蜇到,不死也要半條命。
抽出刀,獨孤無疆胯下一用力,從馬上翻身而起,頭朝下腳朝上,一刀直刺下來。那紅衣人影彷彿來不及反應,動也未動。別說他不動,就是動,當今武林,能接下他這一刀的高手,都屈指可數!
獨孤無疆心裡暗叫,死吧!
刀鋒到了紅衣人眉邊不到三寸,再也劈不下去。一股恐怖的巨力壓上了刀身。因爲此時,看似未動的紅衣人左手已經輕輕一鬆。那個妖魔一般的詭異頭顱,已經閃電般的憑空飛出。“咯咯”的聲音是那魔鬼的獠牙,竟生生的咬進了他的刀裡。
哪容他再多想,頭顱一甩,刀身傳來的顫抖讓他虎口一麻,險些刀都握不住。這是怎麼樣的一股巨力?獨孤無疆和人稱武林中第一怪力的大力神僧過招時,都未感受過的巨力。比起那次的感受,這次何止強上十倍?
連刀帶人,把獨孤無疆橫甩出去,他一個翻身方纔勉強站穩,那恐怖的頭顱已經從刀上消失。獨孤無疆望着自己的寶刀,精鋼的刀,留下了兩排貫穿刀身恐怖的齒印,不敢相信得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
怔怔的望着那些齒印,人已經無法動彈。
恐怖的頭顱已經咬住了他的喉嚨。眼球爆裂,算是完全鼓出來了。
刀光劍影瞬間又襲了過來,紅衣如同一片紅雲緩緩升起,頭顱一口嚼碎了獨孤無疆的脖子,化作一刀紅光,涌起腥風血雨。紅頭到處現兇光,兇光一閃,人頭碎裂。
眨眼工夫,只剩一個人還站着。
“漠北蠍王,就這兩下子。”紅衣人手一揚,頭顱乖乖的飛回他掌握,猶自咀嚼,“幸虧遇得我,不然這趟鏢,哪保得到埠?”
揚手一催,駱駝紛紛抖落沙石,支起身子繼續平靜的前行。紅衣依舊,黃沙依舊,狂風依舊,彷彿一開始就是這樣,一開始就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