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鉉穿着利落的武服窄裝走在百安居里,因專心找人,不苟言笑,居然看着也有了幾分霸氣,頗有江湖豪傑的樣子。
秦挽和錢凜下樓得早,在大廳佔了個方桌,一邊喝茶一邊等着鐵鉉和莫珍珍。待看到鐵鉉煥然一新的樣子時,秦挽的眉毛不知覺得跳動了一下。反倒是錢凜大方的站起打了個招呼:“鐵兄弟,過來這邊坐。”
鐵鉉雖然面上看着鎮定,其實心裡還有些不安,此時看到秦挽和錢凜,頓時鬆了口氣,一臉欣喜的快步走了過來。
秦挽倒沒有什麼大變化,沐浴後仍是白衣,髮式也是相同。只不過,從猶帶溼痕的發上便可看出他對擦頭髮這樣的細緻活兒沒有多大的熱情。
“珍珍呢?”鐵鉉一屁股就坐在秦挽對面,但似乎又有點後悔的樣子,動來動去的找起莫珍珍來。
“莫姑娘她還沒下來。”秦挽伸手在桌上的茶具中一勾一翻,取出一個燙過的茶盞擺放在鐵鉉面前,替他滿上茶水。
“哦。”鐵鉉有點心不在焉的端起就往嘴裡送,結果噗的一聲全吐了出來:“好燙……”
錢凜的臉部肌肉又開始移位,不過他仍然控制着沒有發出聲音。
倒是秦挽意外的關照起人來:“鐵兄弟,你沒事吧?”
鐵鉉吐了一下舌頭,這和他陽剛的外形有幾分不符,但並不惹人厭煩:“秦挽兄弟,你叫我鐵鉉就好了……”
“那你還叫我兄弟?”秦挽佯怒道。
鐵鉉連忙搖頭:“不叫了不叫了……”
“鐵大哥……”一聲輕快的叫喚從鐵鉉聲後傳過來,鐵鉉回頭一看,莫珍珍居然也換上了新衣,正滿眼期待的看着鐵鉉。
嫩黃色的衣裙,將莫珍珍又生生拉回二八年華,頭上的珠釵也是新的,將她襯得十分嬌俏。
“怎麼樣?我的眼光可還看得過去?”秦挽放下茶盞,輕笑道。
鐵鉉聽了連連點頭,真心讚道:“好看極了!”
莫珍珍兩頰暈上薄紅,慢慢的走到桌邊坐下,低聲道:“謝謝秦大哥……”
秦挽擺了擺手道:“既然你們都準備妥當,我們先出去四處看看,再帶你們去這附近有名的望仙樓嘗些特色菜餚,如何?”
鐵鉉雖然心急,卻知道找人這種事,急也急不來:“一切都聽你的。”
秦挽臉上慢慢帶上了不張揚的得色,看得一旁的錢凜側目不已。
“秦公子,你果然好本事,三言兩語就能把人哄得服服帖帖……”錢凜用千里傳音秘技在秦挽耳邊調笑,而坐在一旁的鐵鉉和莫珍珍都毫無知覺。
秦挽臉色一沉,卻又很快換上若無其事的表情:“幫教主做主,屬下自然不遺餘力。”
“可惜,若你能把這本事用在別人身上一分,也不至於落到現在人人交惡……”錢凜輕笑起來。
“你……”秦挽盛怒之下在桌子腳捏下一道深深的指痕。但他知道錢凜身份特別,又是楊慕言的心腹,自已實在不宜和他起衝突,只有咬牙忍下怒氣。
“秦公子,讀書人還是不要肝火太旺,有辱斯文啊……呵呵呵……”錢凜見好就好,話剛說完就先站了起來:“你們在後面慢行,我先去望仙樓訂個位置……”
秦挽面色陰沉的點了點頭。坐在一旁的鐵鉉關切道:“秦挽,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哦,沒有,我先帶你們四處看看吧,這裡我還算熟悉……”秦挽回過神來,略平復了一下涌動的情緒,好半天才扯出一個笑意。
鐵鉉雖然揹負深仇,但畢竟沒有出過遠門,揚州這個花花世界對他來說,十分新奇有趣。原本他和莫珍珍二人一路行來都不敢目不斜視,饒是如此,卻也對那燈紅柳綠的盛景一見難忘。現在既然有機會見識一番,又怎肯錯過。
“秦挽……”鐵鉉總覺得如此連名帶姓的稱呼一個人,似乎過於親熱隨便,但卻又有一種琅琅上口,欲罷不能的感覺:“你家住哪裡?”
秦挽愣了片刻,才答道:“很遠的一個地方……先不說這個,前面是集市,我們一起去看看有沒有需要添置的東西。”
鐵鉉的注意很快就被轉移開來。街道兩側擠滿的小攤,還有來來往往涌動的人潮,一切都是那麼喜氣洋洋,與在村子裡枯躁乏味的打鐵生涯完全不同。
莫珍珍跟在鐵鉉和秦挽身邊,總是插不上話,臉上有些悶悶不樂,不過她沒多久就發現了更讓她感興趣的事。幾乎是三步並做兩步的,莫珍珍走到一個擺放素淨細緻的小攤前,伸手拈起兩樣物事,得意的轉身揮舞起來:“鐵大哥,秦大哥,這個好不好看?”
鐵鉉定睛一看,原來是兩隻白玉蝴蝶,一大一小,雕琢得十分逼真,蝶身上的翅膀幾乎是展翅欲飛。
秦挽端詳片刻微笑道:“不錯,不過材質一般,是劣等貨。”
“這樣啊……”莫珍珍當然知道路邊的小攤上不可能賣什麼上好的美玉,可是被秦挽這樣直白的說出來,心裡總是有些不開心。
鐵鉉倒是沒說什麼,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才發現自已因爲換了衣服,不但皮兜沒隨身帶着,就連所剩無幾的盤纏也落在百安居里了。
秦挽從始至終只關注鐵鉉一人,鐵鉉略有動作就被秦挽收在眼中:“鐵鉉,說起來,初次見面我也沒有準備什麼見面禮,既然莫姑娘喜歡這對蝴蝶,不如讓我借花獻佛……”
“這如何使得……”鐵鉉連忙擺手:“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錢了……”
莫珍珍的確十分喜歡那對蝴蝶,聽到秦挽說要送她,臉上都有些發光,但見鐵鉉如此推辭,便只好戀戀不捨的放下。
小攤販一見到手的客人眼看要溜,連忙招攬道:“客官,這對蝴蝶可是深山中挖出的寶玉啊,這世上,就這麼絕無僅有的一對,再也找不出一模一樣的了,錯過了實在可惜……”
秦挽上前幾步,在小攤前站定,眼皮子往下耷着,不吭聲的看着那對蝴蝶。
小攤販想吸引秦挽的注意,卻又沒來由覺得心裡發毛,深怕自已誇過了頭,只能拼命挽回:“這位客官,如果您誠心想要,可以便宜點兒……”
秦挽這才擡眼,似笑非笑道:“怎麼個便宜法?”
小攤販嚥了咽口水,伸出一根手指:“一……兩……”
秦挽伸出手在白玉蝴蝶上撫摸了一下,狀似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小攤販立該改口:“那個……其實也用不了這麼多……”
鐵鉉對這種東西完全不明白行情,但他也知道一兩銀子可以用很久很久,於是抱怨道:“一兩也太貴了吧?”
莫珍珍也嬌斥起來:“老闆,你看着我們象是肥羊嗎?這東西怎麼可能值一兩……”
秦挽伸手捏起那兩隻白玉蝴蝶,在手指拈動下,蝴蝶轉了個圈:“老闆,這東西也就雕工還行,十個銅板我要了……”
小攤販張嘴就想反對,卻張了口說不出話,眼睜睜的看着秦挽丟下的那幾個銅板在攤位上滴溜溜的亂轉,最後安靜的躺下。
“秦大哥,這也太便宜了吧?爲什麼那個老闆肯賣這個價錢?”莫珍珍歡天喜地的把玉蝴蝶插在發中,忍不住摸了又摸。
秦挽剛纔只是用了隔空點穴法,讓小攤販定住不能說話而已,他怎麼可能知道老闆願意賣什麼價錢:“可能是看你長得漂亮,所以低價賣了……”
莫珍珍的臉頓時紅透了,她嬌嗔道:“秦大哥,你笑我……”說完就快步跑到前頭看熱鬧去了。
鐵鉉本是跟在秦挽身邊,此時卻磨磨蹭蹭的落在了後面。秦挽的目標只有鐵鉉一個,見莫珍珍走開,心裡也是鬆一口氣,回身親切道:“鐵鉉,你可看上什麼了?”
鐵鉉有些躊躇的頓住了腳:“那個,你錢袋能借我一下麼?”
秦挽一笑,就怕你不要,於是解開腰間的錢袋,大方的遞了過去。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鐵鉉很緊張似的,走開兩步又不放心的回頭看了兩眼,見秦挽站在原地不動,這才跑開了。
秦挽在附近的一個小攤上隨便看了看,又在路中間定定的站了片刻,覺得太陽曬得有些晃眼,一時間心浮氣躁起來。鐵鉉正在慢慢的對他產生信賴,也許現在已經是十分信任了,但是他卻是爲了別的目的而接近鐵鉉的。若有一天,鐵鉉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做戲,會怎麼樣呢?真是很令人期待……
“秦挽……”秦挽本就等得心焦,一聽到鐵鉉的聲音就立刻轉頭,卻被入眼的東西晃去了心神。
“這是?”秦挽其實第一眼就看清楚了,那是一隻翠綠的筆狀髮簪。做工比起那對白玉蝴蝶顯得粗糙了許多,僅僅是勾勒出毛筆的形狀,一頭磨得略尖,讓人能一眼看出是毛筆便罷。
鐵鉉將那髮簪和錢袋一鼓腦的全塞進秦挽手中:“我看這髮簪挺適合你的,所以就買了,錢我等回客棧了再還你……你別嫌棄啊,我買不起更好的……”
秦挽平時明明是極討厭別人說廢話的,此時卻莫明的覺得鐵鉉可愛起來。在他記憶中,似乎還沒有人主動爲他買過什麼,甚至是投他所好的去買。
“沒關係,不用還了。”秦挽一掂錢袋就知道里面幾乎沒有少錢,看來這髮簪買得十分便宜。但就算十分低廉,秦挽也覺得入手冰爽,心情愉悅,躁熱頓消。
“不行!”鐵鉉正色道:“你放心,我付得起的。這髮簪也是在剛纔那個小攤買的,老闆看到我連話也不說,我問他是不是十個銅板,他就拼命的眨眼,也不回話,我就當他默認了……”
秦挽突然無法抑止的輕笑出聲,然後越笑越響,甚至捂着肚子彎下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秦挽,你怎麼了?”鐵鉉擔心的看着秦挽,伸手輕拍秦挽的後背。
那種令人熟悉的穿透一切的體溫似乎立刻就熨進了秦挽的心裡,他好半天才收住了笑直起腰來。“鐵鉉,那個老闆今天可是大出血了……”
“什麼?”鐵鉉正想問問怎麼回事,卻聽到前方不遠處的莫珍珍兩手環在嘴邊喊道:“秦大哥,鐵大哥,望仙樓就在前頭不遠了,你們走快一點啦……”
秦挽和鐵鉉相視一笑,加快了腳步向莫珍珍走去。
這一餐酒席是吃得賓主盡歡。菜色是錢凜挑的,豐富美味,再加上莫珍珍似乎也不怕生了,酒席上幾乎都是她歡快的聲音,氣氛十分好。
“秦大哥……這是什麼?”“秦大哥……你知道的東西真多……”“秦大哥……”
秦挽漸漸覺得有些不耐起來,但礙於鐵鉉在場,於是只能好言回答。
鐵鉉倒沒有不適,在他心裡,秦挽確實就如同完美無缺一般,就算莫珍珍的表現已有些失態,他也渾然不覺。
倒是一旁的錢凜似乎又找到了新的樂子,雖一言不發,但臉上的表情卻顯得十分愉悅,菜吃得不多,挑挑揀揀,看人的時候反倒比較多,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
待得酒足飯飽,秦挽又領着衆人在附近有名的幾處景點瀏覽了一番。
錢凜也不跟鐵鉉和莫珍珍說話,就一直綴在後頭。鐵鉉看着他與秦挽主僕不象主僕,朋友不象朋友的樣子,心裡覺得詫異,但終於還是難得知趣的沒有開口。
春季的天晚得不早也不遲,天色慢慢暗下來的時候,秦挽已經把衆人領回了百安居。
莫珍珍本還嘰嘰喳喳的商量着要去哪裡遊玩,一聽到秦挽說要和鐵鉉去秦淮河,頓時也說要一起前往。
“莫姑娘,你一個姑娘家去那裡不太合適,不如由在下和你一起去別處的夜景看看?”錢凜搶在秦挽和鐵鉉面前先開了口。
莫珍珍雖然不願意秦挽和鐵鉉去那種地方,卻也知道她阻止不了,只好作罷。不過,跟是不跟了,嘮叨卻停不下來:“那種地方都亂得很,你們小心不要被狐媚子勾去了心神……找到人要快些回來……”
莫珍珍還在說着,鐵鉉和秦挽卻已經逃出了老遠,等到終於看不到莫珍珍時,纔鬆下一口氣。
秦淮河又稱淮水,十里秦淮,金粉樓臺,鱗次櫛比,畫舫凌波,漿聲燈影,如夢似幻……世人都說秦淮紙醉金迷,只因那裡有着望不到頭的花舫美人和無數前赴後繼來此尋覓佳人的才子權貴。
千古以來,風流才子癡情權貴數不勝數,誰都想成就一段佳話。但能讓人趨之若鶩的奇女子卻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儘管如此,仍然阻擋不了名仕們的腳步。
入夜後的秦淮河,如同有預約好的一般,靠岸的花舫整齊的碼列着,船頭垂下的燈籠串接二連三的連續亮起。燈籠串上糊着各色紙花,遠遠看去,就象一條條垂下的寶帶。燦爛的燈火在漆黑透亮的水面上倒映出五光十顏的迷彩。
花舫雖然各有其主,但卻也有約定俗成的規矩。外頭掛着燈籠串是招客的意思,若有客人入內,則舫上有人取下燈籠串,改懸一盞精緻小巧的花燈,以示意有客。
秦淮河是很美,可是鐵鉉卻傻眼了,師傅只說來這裡找千佛手,可是,這怎麼找?難道一艘艘畫舫搜過去嗎?
秦挽見鐵鉉傻乎乎的樣子,心中暗笑,但臉上卻一本正經的問道:“鐵鉉,你來這裡究竟是找姑娘,還是?……啊,你放心,我不會告訴莫姑娘的……”
“不……不是……”鐵鉉漲紅了臉,擡頭看了看四周,這才湊到秦挽耳邊低聲道:“師傅讓我來找一個叫妙手空空千佛手的人。”
秦挽原本正因爲這過份的接近而生出排斥之意,剛想躲卻在聽到鐵鉉的話後眸光一斂,也低聲道:“你師傅有說找他做什麼嗎?”
鐵鉉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師傅什麼都沒有說……”說完,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秦挽眼眸微轉:“不如這樣,我們先去一家花舫坐坐,打聽一下有沒有這個人,反正這秦淮河畔夜夜笙歌,也不用怕人會跑了。”
鐵鉉無奈的握緊拳頭,右拳的指節上還殘留着之前咬破時留下的傷痕,雖然淡得幾乎看不清,卻永遠不會消失。
秦挽心中一動,幾乎是立刻就反射性的伸手在鐵鉉肩上輕拍了數下以示意安慰,但隨即又自嘲一笑。
“秦挽,你真聰明,如果不是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鐵鉉感激的說着,不由自主的就握住了秦挽的手。
秦挽一愣,欲掙開,卻不知怎的,貪戀起鐵鉉身上的溫暖,不捨得放開。他是個書生,卻因爲習了武多了幾分不該有的凌雲志,他落草爲寇,卻又看不起那些只知的打打殺殺的江湖人,他走到哪裡似乎都是一個異類,從沒有人這樣誠懇的表示需要他,對他讚賞有加,
一時間,來往的行人似乎都如瞬間消失一般,秦挽只是靜靜的站着,看着鐵鉉雖英俊卻因爲有些笨拙而顯得遜色的臉龐。
先反映過來的卻是鐵鉉,他也是愣徵的看着秦挽好一會時間,才如夢初醒一般,鬆開了手。
“秦挽,我們先去哪家?”鐵鉉撇開臉,四下打量,一副很忙的樣子。
秦挽低頭一笑,指着就近那家掛着燈籠串的花舫道:“近水樓臺,何必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