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年五月二十一日,這一日,註定要被歷史銘記。
僞清南京守軍一部密謀反戈,委派僞江寧將軍張延鍾秘密出城赴漢軍大營秘密納降,得到漢軍西線兵團大都督瑞恩的俯允,於是當天晚上,天色剛剛入暮,兵變立即發生。
負責南京城北門、西門、南門城防的僞清綠營漢軍三萬六千八十六人,含撫南將軍、討逆將軍、江寧將軍在內一共六總兵、十七副將、四十七參將、一百六十六遊記等在內全體官兵全部放下武器,並在漢軍的威迫之下,立即向內城八旗殖民點、駐軍營地發起總攻。
在五月二十一日下午酉時,天色剛剛完全暗了下來,南京城內早已亂成了一鍋沸水,城內城外燃起了萬千火把,將整個城市照得一片通明,萬千士兵發出撕心裂肺地吶喊,城內數十萬百姓哭喊震天,而城頭原本對外瞄準的大炮此刻居然全部掉轉了方向,一發一發地朝內城猛烈轟擊。
漢軍營地確實整肅一片,一道火龍自從督帥中軍大營蜿蜒而出,連綿數裡,數千軍人摸黑行進,但隊伍卻整整齊齊,無一絲雜聲。
南京西門早已洞開,城下卻動火通明,笨重的吊橋早已放下,大批僞清文武投降官員成片成片地跪伏在地,黑壓壓地幾乎擠滿了城門洞,那斜拖在地的各式鬥狀紅纓官帽,幾乎快要將護城河映成了火紅色。
迎面而來的漢軍隊伍綿長,黑夜之中只聽到咯吱咯吱的車輪轉動中,順着火光前往,一列列的拖着火槍的步兵大踏步整齊向前,雪白的刺刀在夜幕下閃爍着陰冷地殺氣,在他們身後,眼尖的人還可以看見,數十門火炮載在馬車上,在隊伍之後拖了老長一溜。
年羹堯策着戰馬,隔在十多米外,輕輕一揮手,身後的副官立即大叫一聲:“止!——停步!!……”
口令一聲聲吆喝傳出,片刻之間,腳步聲轟隆一頓,大隊人馬立即停下,數千官兵人人肅然直立,遠近肅然無聲,只聽見頭頂的大旗獵獵作響。
年羹堯輕輕咳嗽一聲,擡眼一掃,只見跪在最前的是一排官員身着武官服色,有的人甚至盔甲都沒有卸去,中間一人位置稍稍突出,他仔細看了兩人,這個人正是白天出城投降的江寧將軍張延鍾,此刻,他跪倒在降將之前,雙手拖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大一小兩個盒子。
年羹堯雖然是年少從軍,但出身卻是書香世家,肚裡很是有一點墨水。這個關於中國傳統的投降程序,他倒也不是不知道,一般來說,戰敗者向勝利者呈上的東西大多是象徵性的玩意,皇帝投降的話就送呈玉璽,譬如子嬰投降劉邦;大將投降的話,送呈佩刀和兵符,譬如姜維投降鍾會;再朝下走,一般的大臣或者地方官員投降,大多就把官印或者戶口冊遞上就行了。
看看張延鍾手上的那個托盤,那個小盒子的年羹堯一眼就認出是官印,但那個大盒子四四方方,說是戶冊又大了點,說是全套印綬儀仗又小了點,一時之間竟猜不出是什麼東西。
年羹堯略略瞄了一眼,這邊趴下來的官兒官銜個個不低,回頭也不知道陛下怎麼處理,要是給他們放了個“原職留任”,那一下子可就不知道比自己高多少級了,所以這時候若是還拿着架子,那得罪人可就真得罪慘了。
想到這裡,冷冰冰地臉上忽的如同春風解凍,哈哈大笑,急忙大步上前,一把攙起張延鍾,“張將軍請起、請起,”他轉頭四顧,大聲道,“列爲將軍、諸位大人,請起來罷!”
這些人趴在地上至少也有半個多小時了,只是沒等允可,無人膽敢起身,五月的江南天氣,晚上還是很涼,不少官兒年紀大了,很是受不了,一聽年羹堯溫言溫語叫他們起身,當下個個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身來,人人滿臉堆笑,七嘴八舌地謙遜稱罪:
“不敢、不敢……”
“我等對抗天兵、罪孽滔天……”
“小將軍真乃寬宏之人啊,我等罪人實是萬死不足以謝其咎……”
一時間,場面鬧嗡嗡地,盡是馬屁阿諛之聲,大堆官員無分級別大小,個個朝年羹堯討好。
年羹堯腦袋有點發懵,知道自己把事情辦砸了,大漢與滿清勢不兩立,向來碰到了都是刀山火海人頭遍地,怎麼自己這會居然弄成個官場大迷糊?!!
他心中萬分惶恐,不自覺的朝身後望了望,果然,身後的一衆軍官人人目瞪口呆,一臉錯愕,人人看着自己,目光中隱隱不滿。
看來還是太年青了啊,鎮不住盤子。他急忙臉色一板,厲聲喝道:“肅靜!!——大軍在前,不得喧譁!!”
聲如巨雷,鎮得一衆官員人人發愣。年羹堯再也顧不上什麼今後“同朝爲官”的“相處之道”,臉色一變,殺氣騰騰地揮揮手:“再有不服號令、大聲喧譁者,立斬無赦!!!”
人人噤若寒蟬,剛剛堆起來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只聽衣服悉悉索索,幾名反應機敏的官員,立即重新趴倒在地,低着腦袋聽後發落,見有榜樣在前,大批官員全部重新跪倒在地,擺出投降的姿態。
沉默良久,年羹堯目光森然,逐一在投降官員頭上掃過,人人只覺得頭上一喊,一顆心七上八落,暗暗高喊佛祖保佑。
張延鍾戰戰兢兢地膝行數步,將手中托盤上呈:“啓……啓稟……天朝上官……卑職僞朝江寧將軍張、張……張……”
千萬道目光注視之中,他滿臉流汗,心中緊張到了極點,一個“張”字張了半天就是張不下去了,可憐巴巴地看着年羹堯。
年羹堯心中輕蔑之至,心道這個滿清王朝活該滅亡,象這樣的窩囊廢王八蛋居然也能當上南京守將,康熙那小子恐怕也是瞎了眼吧?!
臉上卻是微微一笑,溫和地道,“……張延鍾!”
“是、是、是!!……”張延鍾勉力抹了抹汗珠,點頭不迭,順着年羹堯的提醒繼續說了下去:“……僞朝江寧將軍張延鍾,受南寧城內諸同僚之託,向貴軍投降獻城,懇請接納!!!……”
“諸位能當機立斷,棄暗投明,也不愧爲當世之俊傑也!”年羹堯點點頭,“今日我大軍兵臨城下,兵戈百萬,大炮萬千,軍威所向,當者辟易,爾區區一城,若不臨機醒悟,須臾之間必爲齏粉也!!……”
若不是他剛纔才大肆恐嚇了一番,放在一開始說,這會還說不定還有個投降官員跳出來和他對文,不過這時人人都感心跳得利害,無一人膽敢發生應諾。
走完投降套路地開場白,年羹堯指着張延鍾手上的托盤,奇怪的問:“這個是什麼東西?!”
“回稟天使!”張延鍾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僞朝兩江總督印綬!!”
“兩江總督?!”年羹堯心中一動,擡起頭來,朝那堆官員掃了掃,大聲說到,“兩江總督是誰?!——站出來?!”
心中萬分奇怪,照道理來說,若論地位來講,這個南京城沒有誰比兩江總督更大了,要是集體投降,他應該是排頭當代表纔對,怎麼臨到頭,送了個半大不大的江寧將軍出面。
張延鍾滿臉是汗,戰戰兢兢地回答:“回……回稟天使……”他使勁地丟了丟眼色,看着托盤上的那個大盒子,“……兩江總督範承勳不服王化,執迷不悟……我等……已將他人頭獻呈在此!!……”
年羹堯愕然道,“什麼?!都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不投降?!”
張延鍾臉色難看,在他身後,一名文官忽然擡了擡頭,待和年羹堯眼光相碰,又急忙縮了回去,低着臉,小聲道,“……他恐怕是不會投降貴軍的!!”
“哦?!”年羹堯看了看他的頂戴纓帽,居然是紅寶石,看上去似乎級別不低,當下客客氣氣的問道:“這位大人是?!……”
“下官……江蘇布政司張鵬翮,”那官兒脖子一縮,低聲回答:“籍四川遂寧府!”
“哦!——那請問張大人,這個範承勳爲什麼不投降?!”
“回稟將軍,範承勳是范文程的第三子……昔日大漢天兵破京師、橫掃長城內外,定鼎中原,他們範氏一門已被貴朝宣佈爲……‘漢奸’,已經全部斬首了!”張鵬翮說得自己頭上冒汗,忍不住磕了一個頭,“範家就逃生兩人,一個是範承謨,督陝西,***兵變時被殺,剩下的一個就是他了,此次合城同僚商議,我們不敢邀他同來商議:一則此人乃八旗死忠奴才,二則天朝已宣告天下,但凡‘范文程、洪承疇、李成棟、孔有德等漢奸後代,乃大漢之國敵,位在十惡不赦之列,凡大漢之子民,人人得而誅之……’恐怕他就算想投降,也是註定要死的,咱們就乾脆……乾脆……”
“乾脆什麼?!”
張鵬翮一咬牙,腦門上青筋直蹦,悶聲喝道:“乾脆殺了他們全家!”他猛地擡起頭,朝年羹堯拱拱手,“從今日開始,漢……漢奸范文程一族無分老少遠近,已全部誅滅,可爲後世效尤!!”
年羹堯撫掌大笑,“殺得好!!殺得好!!——請起、諸位請起來!”他擡擡手,嘿嘿冷笑道,“咱們皇上就是最恨象范文程、洪承疇這樣的王八蛋、狗雜種的,列位今日誅範承勳滿門,他日本官必定奏明聖上,爲諸位請功!!!”
一堆官員心中一齊鬆了一口氣,剛剛站起來,忽然又聽到他提起林風,急忙第三次趴倒在地,齊聲頌聖:“皇上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請起、請起!!”話說到這個份上,對方已經非常服軟了,年羹堯心中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擺擺手,“不過這樁差事好像還沒辦完,列位大人哪!——”
他長長地拖着聲調,弄得剛剛心下放鬆的投降官員人人心中發毛,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齊垂首待訓。
“區區一個什麼‘兩江總督’,咱們皇上恐怕是不會放在眼裡的,”年羹堯撫摸着裝載範承勳頭顱的匣子,輕描淡寫的道,“萬歲他老人家只知道南寧有個僞親王——”他翻了翻眼白,“簡親王喇布的腦袋在哪裡?!!”
張延鍾急忙躬身應到,“回稟天使,下官已經督策部下盡力攻打了,”他“撲通”一聲,單膝跪倒,“奈何內城城防堅固,敵軍早有防備,糧食、輜重囤積充足,我等雖然克盡全力,但一時半會,是難得拿下來的!”
“是麼?!”說起軍事,年羹堯也認真起來,朝那邊身着武官服色的將領招招手,“諸位將軍都請過來,咱們一同合計合計!”
等總兵以上軍官湊了過來,年羹堯才發聲,“我聽說除了內城之外,東門也在八旗兵手裡,現在可否拿下?!”
一名佩總兵銜的黑臉膛將領沉聲回答:“好叫天使放心,舉事一個時辰之前,咱們已經奪下了東門,負責守城的兩個貝子、一個步軍統領、兩個驍騎營副統領連官帶兵兩千七百六十二人全軍覆滅,”他拱拱手,冷靜地道,“他們內城還派過一隊援兵,不過也被兄弟們殺退了,東門校場三千一百一十五個韃子腦袋已經計算妥當,天使若有疑慮,可派人逐一清點,此事絕無虛假,亦吾虛報戰功,顆顆人頭貨真價實,末將願行軍令狀!”
年羹堯凜然一驚,看來清軍裡還是頗有些像樣的貨色的,當下立即對這位黑臉膛將官另眼相看,客客氣氣地道,“將軍多慮了,本官絕無此意——不知將軍官諱?!”
“勞大人貴齒,末將江西總兵趙洪恩!”黑臉膛將領露出一個苦澀地笑容,“山東臨清籍!”
“幸會!”年羹堯抱拳致意,態度頗爲客氣,“東門之戰,將軍動用了多少部隊?!”
“只用了本部標營六千六百人!”見年羹堯滿臉驚訝,他解釋道:“其實本部原來就負責南京東門城防,去年二月才換防別處,地理工事可都熟悉得很,這回咱們又是突然舉事,先用大炮轟倒了城牆坡,然後搶佔了往來通道,敵軍就散亂各處首尾不能呼應,至少任我宰割了!”
年羹堯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將軍豪勇,本官欽佩之至!”
趙洪恩急忙謙遜,年羹堯又問:“依將軍之見,這內城之敵,應當如何解決?!”
“回稟天使!”趙洪恩看上去似乎胸有成竹,“觀內城之敵,知府丁口戶冊記載是四千六百餘戶,青壯老少約兩萬五千餘人之間,按着滿洲舊俗,每戶可出丁兩人,可得一萬餘人丁,再加上本地旗營和喇布帶的京城旗營,敵軍總數大概在三萬人左右,守衛一座小小地內城,兵力還是極爲充裕的;而且,更尤爲可惱的是,此一戰敵軍多半不肯投降,勢必困獸猶鬥,屆時就算破了內城城牆,也恐怕還要打巷戰,那一戰就當真十分難打了!!”
年羹堯聽得非常認真,感覺這個趙洪恩說得很有道理,心中有些同意,不過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點點頭,“將軍所見甚是,不過——”他微微側身,指着自己身後,“這次我帶了三十五門紅衣大炮過來,還有四個營的精銳火槍兵,破開城牆應絕無問題!!”
趙洪恩和身邊幾位將領相顧苦笑,搖頭道,“這一仗到眼下這個地步,內城城牆無甚難破可言,難就難在敵軍抵死不降,要和咱們打巷戰……”
說到這裡,幾人蔚然浩嘆,紛紛搖頭,“恐怕士卒折損太多……這個……這個有傷陛下的聖見之明……”
年羹堯忍不住心中心中好笑,心道你們死人了多少兵,關皇上什麼事?這個事情說白了就是要你們狗咬狗,皇上偷着樂還來不及,又怎麼感覺到“傷了陛下的聖見之明”?!
恐怕就是你們自己心中打鼓,怕搞不定這幫殘敵吧?!
年羹堯默默算了算,心道也是,南寧城有戰鬥力的綠營僞軍也就三萬六千多人,若是內城八旗進行總動員,兵力上就沒什麼優勢了,這回又是攻城又是巷戰,裡面的韃子沒有退路個個如同瘋狗,真打起來,恐怕勝算不是很大。
他皺了皺眉頭,“那依諸位將軍的意思……可否有什麼別的法子?!”
“有的!”趙洪恩接過話頭,他慢慢上前兩步,左右四顧,這時旁邊不相干的人爲了避嫌疑,早已跑了遠遠地,四周除了議論的軍官之外,再無其他人。
他小聲道:“末將倒是有個主意,只是不知道天使大人的……這個……”
“哦?!”他的臉色很奇怪,言辭閃爍不定,年羹堯心中大奇,訝然問道,“將軍請直說無妨!”
“咳、咳……卑職的意思是……”趙洪恩壓低了嗓子,“……咱們把內城之外半里內的民房全部拆掉,驅散百姓,然後破開極端城牆,四處縱火,”他指着那邊隨風飄動的大旗,“今夜東南風甚大,咱們就在上風處擇一段城牆,用大炮轟開,然後用一路攻一路燒……”
年羹堯吃驚的看着他,“那內城恐怕就一個人也活不下來了吧?!”
趙洪恩搖搖頭,好一會,他才苦笑道,“這難道不是陛下的意思麼?!”
“陛下只說殺八旗兵,可沒說要殺八旗百姓?!!”
“誰分得清楚?!”趙洪恩搖搖頭,“他們不是‘出則爲兵、入則爲民’麼?誰知道他們是民還是兵?!!”
年羹堯愕然良久,心中猶疑不定,幾名投降將領心中焦躁,但卻都不敢上前打攪。
過了好一會,張延鍾忍耐不住,試探着問道,“年大人……這個……這個要不要派人去請瑞克督帥示下?!……”
年羹堯突然一拍大腿,咬牙切齒的道,“幹了!!——”
他臉上肌肉跳動,神色猙獰可怖,身畔人人望之膽寒。他昂然直立,怒聲道,“請示個屁?!不就是幾萬韃子麼?!老子有什麼不敢殺的?!”
旋風般轉過身來,瞪眼盯着趙洪恩,“這事就這麼定了,咱們馬上就把大炮端上架好,準備好火油柴草,傳令下去:今夜,咱們就火燒南京!!!”
############祝各位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