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
大漢軍隊與黃巾軍的激烈戰鬥仍在繼續,青兗兩州交接處的大部分地區、以及北面的濟南國和北海郡等地戰事尤爲激烈,兩軍數十萬將士每日都在進行或大或小的血腥廝殺,數以百萬計流離失所的難民涌進徐州和汝南地區,較爲偏僻的海濱地區琅琊郡境內,也到處是無家可歸的淒涼流民。
天怒人怨的大漢朝廷取消黨禁、釋放所有關押黨人的消息剛傳到琅琊,多達三萬餘青兗流民也隨之進入夏河城轄內,身爲本地三大富商之一的新貴劉存,再次被縣令程秉緊急召到夏河城。
縣衙東苑簡樸典雅的書房裡,程秉看到風塵僕僕的劉存恭敬地向自己彎腰致禮,和藹地上前虛扶一下,仔細端詳曬黑一圈的劉存關切地問道:“子鑑爲何如此憔悴?”
“稟大人,這半個月學生都在海邊,領着民夫修築鹽田,搶在大浪大風到來之前把基腳下,否則今年就要荒廢,一旦隆冬季節來臨根本無法下海,。”
劉存如實回答,從一開始他面對當官的都自稱爲學生,開始不少人背地裡恥笑他,可久而久之大家習慣了,兼之劉存爲人大方,素有仁義之舉,知書達禮和寬厚仁德的名聲慢慢傳開了,逐漸贏得包括官紳在內的廣大民衆的好感和推崇。
最近甚至傳出消息:琅琊國君劉璽已經在與麾下文武討論,準備分出個舉薦名額,舉薦出性格敦厚、寬宏仁德、樂善好施、率領數千流民開荒伐木生產自救的劉存爲“茂才”。
程秉聽了劉存實實在在的話,欣慰地點點頭回到矮榻上坐下,示意劉存坐在側邊的席子上:“子鑑,本官迫不得已匆匆把你叫來,純屬無奈啊!數月來,你的城北莊子收容了數以千計的流民,利用開荒種地、修建莊子、開山挖泥、開渠種樹等舉措,爲流民提供米糧,而且每天堅持在城北施粥賑濟,活人無數,功德無量,爲本縣所有富紳之家做出了表率,贏得無數民衆的衷心感戴,所以,本官此次把你召來,再次煩擾於你,內心愧疚不已啊!”
剛跪坐下來的劉存連忙拱手彎腰:“大人一片爲民之心四方皆知,學生只是做了點分內之事,當不得大人如此謬讚,大人如有差遣儘管吩咐,只要學生力所能及,決不推辭。”
程秉心懷大悅,壓低聲音提出請求:“子鑑,本官想向徐州糜家設於東海的糧倉,購買十萬斛米糧賑濟災民,苦於府庫窘迫無力施爲,還請子鑑助我。”
劉存大吃一驚:“大人,要是拿出一萬斛的米糧錢,學生咬咬牙也許能湊齊,再多就無能爲力了!”
程秉哈哈一笑:“子鑑別急,聽本官到來,記得兩月前你託本官進獻國君的那套巧奪天工的花鳥酒具嗎?”
劉存愕然點頭:“學生記得。”
程秉的聲音更低了:“上月中,糜子仲攜厚禮至開陽王城爲國君賀壽,國君歡欣之下,拿出你進獻的那套精美酒具,款待糜子仲等七名當世俊傑,衆人見了那套潔白如玉描繪花鳥的玲瓏酒具,頓時驚歎萬分,疑之爲天造之物,糜子仲久久沉溺於寶光之中無法自拔,直言你贈送給他的一套青玉酒具已堪稱絕世寶器,每次他拿出宴客,都讓客人們看得雙眼迷離如癡如醉,誰知見了國君那套流光溢彩的酒具,他才知道人世間還有如此華貴之寶器,神色恍惚之下當衆直言:如能求到一套敬呈他那嗜酒如命的老父親,他願付出兩百金酬謝。”
劉存恍然大悟,隨即滿臉爲難,似乎內心掙扎良久,才咬着腮幫說道:“大人知道我大漢製陶業匠師中流傳的軼事,縱觀當今天下作坊,也只有學生家裡的陶窯和汝陽閔氏家族的陶窯,出過兩次晶瑩如玉的潔白器物,純屬蒼天所賜,萬中無一,可遇而不可求啊!學生承蒙蒼天眷顧,數月前在窯中偶得數套彩陶,此後連續數月開了上百次窯,再也沒有遇到彩陶了,好看的:。”
說到這,劉存用力嚥了咽口水,在程秉期待的目光中長出口氣:“學生家裡確實還珍藏着一套,也是數月前與那兩套寶器同出一窯的繪彩白玉酒具,只是式樣略微不同,如果……如果能對大人有所助益,學生願意立刻返回,捧來獻與大人!”
身高八尺的程秉猛然站起,一步胯下矮榻扶起劉存,滿臉激動地連連點頭:“子鑑高風亮節,不負我心中期望,本官定會有所補償!”
劉存恭敬地彎下腰:“謝大人栽培,學生這就騎馬趕回去,爭取儘早給大人送來。”
“好、好!辛苦子鑑了!”程秉握住劉存的雙手連連搖晃。
半個時辰不到,劉存策馬進入城北莊園,找到正在指揮數百青壯用石碾夯實寬闊場地的呂平,將他帶到十丈高的大槐樹下低聲問道:“糜家最近有沒有找過你?”
呂平搖搖頭:“自從上月派人送來一百個鐵匠和兩萬斤生鐵之後,糜家人再也沒找過小的,城裡糜家分號的掌櫃糜豐幾乎天天和小的見面,也沒提到過別的什麼,主上,莫非發生了什麼事?”
劉存搖搖頭,沉思片刻問道:“如果你是糜家家主,願不願意拿出兩百金,用於試探我是否掌握製作彩陶的絕技?”
呂平嚇一跳,可想了想又說道:“糜家富甲天下,傳言糜家僅食客就多達三萬,商鋪遍佈大漢各州,位於東海郡的各種作坊延綿數十里,一年袖利數以億計,若爲了獲得被天下富豪視爲天賜珍寶的彩陶,花上兩百金應該不算什麼吧?”
劉存逐漸明白過來:“沒事了,最近若有餘錢,多向本地商家和各大作坊購買青磚灰瓦和造船木料,堆在莊子裡儲存好,等有機會就把莊子新修的護牆全都貼上磚,只要不超越朝廷定製即可,所有房屋按照我的要求,分成工坊區和住宅區,全部用青磚灰瓦建造,估計不久咱們就會用到,除了周邊已經種上豆子的兩千土地,黃道山北面有大量粘土,都是製陶和燒製水泥粉的上佳原料,必須儘快利用起來,其他書友正在看:。”
“主上放心,小的已經買下黃道山北面的那片荊棘叢生的山丘,回頭就叫人建造灰窯,開挖粘土開採石料,一定辦得漂漂亮亮的。”呂平越來越能幹了。
次日中午,劉存如約捧着兒子劉振根據仿製成功的一套白黃綠三色繪彩陶瓷酒具,恭恭敬敬地送到程秉的書案上。
程秉小心開精緻華貴的檀木小箱之後,激動得直抽冷氣,伸出顫顫悠悠的雙手,拿出造型別致的長頸酒壺反覆揣摩,反覆端詳上面技法尚顯稚嫩的花鳥圖案,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好久纔不舍地放入箱中,長出口氣對劉存重重點頭:“子鑑,回去安心等候消息,不出意外的話,年底之前,你將以茂才身份獲得國君召見,如果國君採納本官建議,很可能破格任命你接任夏河縣令。”
劉存無比震驚:“這這……大人,這怎麼可能?”
程秉正色道:“有何不可能?依照朝廷祖制和郡國典章,分封郡國的國君有權任免治下各縣官員,只需事後向朝廷報備即可,子鑑雖說出身於沒落寒門,但文武全才,德名廣播,兼之治家有道,寬厚勤勉,擔任我琅琊國偏僻一偶的區區縣令有何不可?只是……”
說到這,程秉狹長的眼裡露出幾許愧疚:“子鑑啊,你素來對本官鼎力支持,本官亦不能愧對於你,說句心裡話,這個管轄方圓百里的縣令不好當啊!黃巾暴亂以來,各州各郡有識之士深憂天下大亂,紛紛以各種理由辭官歸隱,朝中閹人把持朝政,迷惑聖上,弄得整個大漢官場天昏地暗,惶惶不可終日,兼之朝廷之稅賦日益沉重,處罰日益嚴苛,各地官員爲之色變,深恐殃及性命,禍及家族,紛紛掛冠而去了!”
“我琅琊國雖然境況稍好,但數月來亦是流民遍地,暴亂頻發,國君身邊已有數名從事悄悄告老還鄉了,王國北面之諸縣、東武、姑幕三縣,半年多來被黃巾暴民毀得千瘡百孔,幾乎沒人願意前往以上三縣爲官啊,其他書友正在看:!本官有自知之明,做做學問吟詩作賦,弄些經文釋義什麼的還湊活,但絕不是做地方官的料,而且本官這個縣令只是暫且代領,終究還是要回到國君身邊的,可數月來沒人願意接任,如今流民滔滔而來,曠野哀鴻一片,更沒人願意接過這付重擔了,兼之本縣連年虧空,府庫官倉空徒四壁,若有不測如何是好?急煞人啊!”
程秉長吁短嘆無力搖頭,自己都沒心情說下去,感嘆良久緩緩拐出書案,走近忐忑不安的劉存,輕輕拍拍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誠懇地說道:“子鑑啊,雖然本官與你交情不深,但本官知你胸有錦繡,絕非池中之物,只是缺個機遇罷了,如今這個縣令之職非常棘手,對別人來說滿是艱險,做不好恐怕還有性命之憂,因此諸公唯恐避之不及,可對子鑑而言,未嘗不是個機遇啊,!至於如何抉擇,子鑑自己定奪吧,不管日後如何,本官都會把子鑑當成朋友看待。”
劉存真的感動了:“懇請大人明示,學生需要做點什麼?”
程秉開心地笑了:“什麼也不用,在家等消息即可,對了,若是可行,再送本官一套‘金剛陶’茶具吧,家母很喜歡,兩月前,本官把你家總管送上的那套金剛陶茶具託人帶回敬奉家母,家母歡喜不已,極爲珍視,誰知家母數日前來信,痛心地說碎了個杯子,不成套了。”
劉存後退一步,恭恭敬敬深施一禮:“大人,學生回去就上山選料,定會在半月之內,給大人送來一套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茶具!”
程秉驚喜不已,擡起手鄭重致謝:“先謝過子鑑了,本官定會在信中將子鑑的高義稟報家母!”
次日下午,回到珠山坳口的劉存停下腳步,頂着烈日坐在石頭上,默默俯瞰山腳下一排排整齊寬闊的袖磚青瓦工坊、小河兩岸整齊排列的一棟棟民居,以及五百開始泛出金光的稻穗和數千綠油油的田地,忽然感覺自己如同身處夢境一般。
來到此地整整半年時間,劉存每一天都過得很沉重,可如今回想起來,忽然發現過往一切如同彈指間的虛幻景象一般。
此時的劉存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幾許欣喜、幾許滿足、幾許憂患、幾許恐懼……似乎更多的還是沉重,重得令他難以喘息。
“主上——”
劉存猛一回頭,看到三十餘名伐木的青壯恭敬地向自己彎腰行禮,悄悄吸口長氣站起來:“不是規定午時不用開工嗎?怎麼上來了?”
衆青壯麪面相覷,中間一名身材敦實手臂粗壯的中年漢子上前行禮:“主上,鄉親們天天都叨唸主上的恩德,每個人都不願歇息,連女人們都搶着幹活,時時告誡家中能進蒙學讀書的孩子們,不能忘記主上和主母的恩情,小的也和弟兄們說了,要是偷奸耍滑,就不配做人,所以大家只要有力氣,都願意多幹一些。”
劉存的眼睛溼潤了,他轉向身後的大海遙望良久,再轉過身時已經恢復正常:“正午日頭太毒,找個陰涼地方歇息吧,大家的心意我領了,但不願看到大家天天累死累活的,人活着爲了什麼啊?除了以勞作換取糧食和酬勞之外,還需要看顧家庭孝敬父母,需要妻子,需要孩子,需要過得舒心,需要繁衍生息,開心地看着自己的子孫一代代地傳承下去。”
一羣漢子聽得雙眼發袖,劉存動情之下喃喃而語:“我也不知道今天爲什麼這麼多話,可這些都是我的心裡話,雖然平時咱們彼此從沒說過話,但我心裡從沒把你們當成奴僕,而是把你們當成自己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不管你們信不信,這是我的心裡話,唉!算了,不說了,你們去歇息吧,我剛從城裡回來,覺得很累,也要回家了。”
劉存說完跳下牽着馬緩緩下山,沒有心機再回頭看一眼,不知道所有漢子都衝他背影跪下,一個個滿臉是淚,哭得如同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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