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四姑娘,沈老夫人神色疲憊,端起手邊瓷盞才發覺茶水已涼。侯在旁邊的葛媽媽近前接過,退至簾外尋婢子換了熱茶,恭恭敬敬地奉上,覷着主子神色關切勸語:“可是不舒服,奴婢伺候您去榻上歇會吧?”
後者搖頭,伸手製止道:“不歇了,估摸着她們已在來請安的路上,雖說清早攔着,可現今都見過芫姐兒、萱姐兒,不能再拒之門外了。”吃了口茶,覺得嗓間微潤,復言道:“萱姐兒沉不住性子,倒是芫兒較過去穩重得多。”
葛媽媽則笑,轉念說道:“六姑娘近來是乖巧得體許多,想來從前都是那幾個不知好歹的賤奴在旁邊挑唆,成日搬弄是非平白連累了姑娘聲譽。”
“是啊,芫兒那丫頭本性不壞,就是被老三媳婦驕縱得厲害纔有失分寸。”用杯蓋撥弄着綠水上漂浮的茶葉,老夫人語氣欣慰又似感嘆,“到底是我太疏忽,竟讓那樣的人在清涵院裡當差數年!”
“便是菩薩也有失誤的時候,您哪能事事都預料得到?”葛媽媽賠笑着替主子寬心,“那些叼奴存了壞心思,欺上瞞下的勾當做得天衣無縫,連世子夫人都被矇在鼓裡,這……”
方提這話,老夫人便即刻打斷,“矇在鼓裡?”語氣暗嘲,“這些年,還不知是誰被誰矇在鼓裡呢?!”
葛媽媽是她身邊的老人,從閨中起就跟在身邊的,主僕情分非凡。但凡老夫人心裡藏的事,皆有幾分瞭解,聞言則湊上前,“您許是多心了,世子夫人疼愛姑娘的情誼,闔府上下誰不知曉?她認定六姑娘將來是給咱們七姑太太當兒媳婦,必然疼愛有加。”
沈老夫人眸角的疑慮飛速閃過,惆悵費解道:“便是因爲太疼芫姐兒了,我這心裡才總覺得不踏實。”揮去這等思緒,將茶盞擱下,想起方纔場景,啓脣添道:“明兒個姝兒回府,萱姐兒和陽哥兒的事,怕還要她在姑爺跟前多費心功夫。”
葛媽媽自聽出了對方語中的心疼之意,忍不住緩聲試探:“老夫人素來疼愛七姑太太,這回怎的要她爲難?”
聞者則合上了雙目,“我爲難着,她也爲難,唉。”語氣無奈。
晚夕去廣源堂請安,沈嘉芫自然而然就被世子夫人留下,陪她共用了些清粥,母女倆則進內室說話。午後遊廊裡的那番談話似是讓蔡氏拘謹了許多,面對低眉若有所思的女兒時目露歉意,“芫兒,下午是母親說話不妥,你別生爲孃的氣。”
沈嘉芫擡眸,迎上對方情真意切的面龐,忙搖首回道:“是女兒的錯,不該衝撞母親,皆是以往我舉止頗有失格,纔會讓您如此費心擔憂。”
“芫兒是越發善解人意了。”伸手將對方髮絲捋至耳後,世子夫人輕笑道:“咱們母女間,還這般生分作甚?今兒個出去累着了吧,我讓人燉了銀耳雪梨湯,待會吃了再走。”
“嗯。”
沈嘉芫抿脣應聲,心裡估摸着對方深意八成是欲旁敲側擊問在侯府裡的事,本意不想留下,然原主對她依賴極深,現兒自己表現地太過生分着實惹人猜忌,且眼前人亦非個好糊弄的,若反讓她看出些什麼,豈不是多生事端?
果然,幾言寒暄後,世子夫人沉吟着頓聲片刻,緩緩說道:“你姑姑最近身體可好,去侯府可見着了附哥兒?”
“回母親話,姑姑身子很好,說是明兒要來府裡。不過女兒今日去的不巧,未曾見到三表哥。”沈嘉芫發覺,母親很關心安沐附,往來親近,且他每每過府,必定會來廣盛樓請安。
“你姑姑明兒要過府?”
世子夫人大爲驚喜,繼而喃喃道:“你這孩子,怎麼不早告訴母親?”說着倒也不見責怪,“方纔蔓兒在這,說是從你那得了蜜餞,還取來孝敬我,是皇后娘娘賞給你姑姑的吧?”
“是的,女兒不敢獨食,便讓人給七妹和九妹各送了些。”說着面露訕訕,沈嘉芫頗不好意思道:“女兒不孝,居然給忘了您。”
顧盼羞愧間,俏態百出,世子夫人瞧在眼裡,哪捨得責怪?攬着閨女就寵道:“到了母親這個歲數,什麼好東西沒嘗過?芫姐兒有蜜餞想着分給姊妹左右,是身爲長姐的氣度,我看着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見怪?”
後者則微微莞爾,嫺靜和柔。
“對了,聽說你姑姑疼你,特地請宮裡的師傅給你雕琢首飾,可有這事?”
她怎麼會知道?
沈嘉芫心裡片刻驚訝,轉念佩服起對方的耳目靈敏,擡眉卻故作嬌嗔,“母親都這麼清楚了,還來問我?”
“瞧瞧,咱們芫姐兒的脾氣多大?我是連問都問不得了。”世子夫人側首看向旁邊的蔡媽媽,見對方附和則續道:“可不能再如上回般頑皮,雖說你姑姑不是外人,可在安襄侯府裡惹了麻煩,你姑父會不高興的。”
好端端的,竟是扯到了安襄侯爺?
那日的變故會造成什麼影響,沈嘉芫心底不是沒數,且聯想到安沈氏多日不登門和今兒老夫人的深意,自能推算出安襄侯爺是動了怒意。然礙於二府顏面,這些事被瞞得嚴實,連老夫人說起時都含蓄的很,顯然不願人知曉太多。
母親特地提起,究是個什麼目的?
“芫兒,想什麼這麼入神,母親跟你說話呢。”推了推女兒,蔡氏言帶安撫,拍着對方手背即道:“別怕,都過去了,左右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你大表哥亦不會怪罪,瞧你們兄妹感情不是照樣的好?”緊緊凝視着少女眉宇,似不願錯過對方任何的細微動作。
沈嘉芫卻似什麼事都沒,隨口應道:“女兒知道,您都說過去了那麼久,我還怕什麼?”說完視線朝蔡媽媽投去,純然天真道:“母親不是說有湯喝嗎?下午坐車許久女兒有些乏累,想喝個湯回去歇息了。”
世子夫人還藏着滿肚子話沒說,見女兒已經掩手哈欠喊倦,只好讓人端來了湯羹放她回去。聽着屋外漸遠的腳步聲,蔡氏甩了甩帕子,沉臉道:“這叫個什麼事啊,芫兒的口風竟是這樣緊,真不知她們給了她什麼好處?”
“夫人,六姑娘怕是真的累着了,待明兒再……”
蔡媽媽的話才說過半,坐着的主子就極爲不甘地拍起了桌子,打斷道:“明兒再問?我看是問不出個什麼來了,真是奇怪,芫兒她素來聽我的話,最近是越發不對勁了。”神情苦惱,卻又想不通徹,便只好對親信輕問:“你說,她有時陌生地連我都覺得跟變了個人似的,可方纔那撒嬌的神態,還是和從前那樣什麼都不上心。”
“夫人快別愁了,自六姑娘病癒後,您都沒舒過心。”蔡媽媽扶着主子轉進內室,親自伺候對方寬衣。
世子夫人則連連搖頭,“老爺也真是的,明知我心裡好奇着,也不給講個明白。”說着往外瞅了眼,嘆氣道:“跟着伯爺歇在外院,但再急也該進來去頤壽堂請個安啊。”
“夫人別擔心,世子爺是和伯爺回來的,二老爺亦在外院,怕是商談要事留住了,老夫人不會怪罪的。”
褪了厚實的褙子,蔡氏坐在牀沿,皺眉道:“芫兒傷的人肯定不簡單,否則安襄侯府不會將那日跟去別莊伺候的奴才都藏起來,弄的我們什麼線索都查不到。”
“夫人,您爲六姑娘的事費了那麼多神,還是早先歇着吧。”
世子夫人目視前方,訥訥沉言:“別以爲我不知道她們母女的算盤,想毀了那門親嗎?我是絕不會鬆口的!這個事要真鬧起來,便是鬧到安襄侯跟前,我們芫姐兒也一定要進侯府!”緊咬住雙脣。
蔡媽媽見她這般,目光越發心疼擔憂。
次日,安襄侯府的馬車抵達在沈家大宅門前,世子夫人親自迎了安沈氏進院,兩人直往頤壽堂方向。衆夫人姑娘早已侯在屋裡,幾番招呼過後才退出內室,僅留老夫人母女談話。
沒有外人,安沈氏則漸漸收起了臉上笑容,瞭然爲難地看着對方,語氣無力道:“母親,您別怪女兒不孝,朝堂上父親和侯爺的事你定然清楚,我身在安家,有我的無可奈何。”她並不跟孃家生分,亦不會強撐顏面,素來對沈老夫人都無所隱瞞。
“姝兒,娘明白。女兒嫁做外家婦,是該以夫家爲先。”
“謝母親理解,女兒實在慚愧。”
沈老夫人開門見山,“你現兒過來,姑爺可有說什麼?”
聞者搖首,輕聲答道:“侯爺他不太高興,怪我自作主張,聽說是芫姐兒過府請的我,又唸叨了上回的事。”
聽出女兒的委屈,老夫人眸角露出不捨,長女從小是按照皇妃禮儀調教約束,故對這幼女愛護地極佳。她出嫁便是安襄侯夫人,夫家人脈簡單,沒有那些複雜深宅裡的勾心鬥角,且她身爲主母,日子素來安逸,便是有個什麼事,亦有自己替她拿主意。近來變故,着實有些措手不及,別說她會慌亂,即便是自己,亦還有難做的時候。
可這心疼歸心疼,沈老夫人還是將自家的意思給說了出來。
安沈氏聞後,並不見如何激動,只是遲緩地問道:“母親,這事三嫂知道嗎?”
“我還沒與她說,準備由你三哥去勸她,想必伯爺會跟祈哥兒分析箇中利害的。”緊了緊安沈氏的手,老夫人語調鄭重,“現兒兩府關係不好,希望能借着萱姐兒和陽哥兒的事有所緩和。”
“芫兒她……她曉得了嗎?”安沈氏睜着眉目,似有擔憂。
後者便笑,“芫姐兒知道,不過她現在很乖,也很懂事。我想着今後留在我身邊,無論是在外行走或是內宅等事,皆讓她慢慢學着。”
“她好,便好。”
安沈氏先是驚訝,跟着眨了眨眼,看着對面的人道:“母親您說的事,女兒會回府先探探侯爺口風的,終歸是陽哥兒的終生大事,草率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