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宮
“全都給本王退下……”
紫衣如風,大步踏入長春宮,赫連爍望也不望周遭服侍的一衆奴才,冷聲命令着。
描的精緻的眼眉,輕輕挑起,那洛妃娘娘漫不經心的瞅了瞅氣勢洶洶的兒子,卻什麼也沒有阻止,只優雅的啜飲着杯盞中清香繚繞的上好白毫銀針,直待偌大的宮殿裡,只剩下他母子二人之後,方纔悠悠開口道:
“這麼沉不住氣,就不怕傳到你父王耳中嗎?”
滿腔憤怒,因着這一句話,不得不壓了下去,赫連爍望着那高高在上的身爲他母妃的女子,無論何時,她彷彿永遠都是這副好整以暇的模樣,比之她,這一次的他,實在有些失控,但他卻根本不想刻意掩飾。
“母妃可聽說,昨天三王兄與他的愛妃夏侯繆縈,在回府的路上,遭受一羣刺客追殺的事情嗎?”
洛妃娘娘卻是連眉梢都沒有擡,淡淡道:
“這麼大的事情,自然傳遍了朝野……”
頓了頓,語聲卻是越發溫潤清貴,續道::
“說來,這也不是煊兒第一次遇刺了,也不知他這些年都得罪了些什麼人,屢屢惹來暗殺,真叫人放心不下……”
赫連爍嗆聲道:
“那夏侯繆縈呢?她嫁到西秦國不過半年,又會得罪什麼人呢?”
洛妃娘娘瞥了一眼面前的兒子,如畫眼瞳裡,有極銳利的光芒一閃即逝,語氣卻是輕淡似水:
“或者嫁給赫連煊,本就是她最大的錯了……”
赫連爍一時無言。一雙料峭的桃花眼底,卻有着與他孃親同樣的銳茫,只更多了幾分妒恨。是呀,爲什麼她偏偏嫁的那個人,是赫連煊?
洛妃娘娘沒有看他,隻手捧着汝窯天青色茶盅,閒閒撇着茶末,纖細無名指和小指上帶着的鎏金玳瑁長護甲,尖長而銳利,彷彿一不小心就會在人的手背上劃出一道血痕來。
“兒臣想知道,這件事情,可與母妃有關?”
話雖是詢問,赫連爍口中卻殊無半分的懷疑,不過確認罷了。
手中的茶盞,重重磕在桌角,洛妃娘娘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氣,厲聲道:
“你這是在質問母妃嗎?”
赫連爍這些年來,還未看到孃親發這麼大的脾氣,頓時也覺得自己過分,不由道:
“兒臣不敢……”
頓了一頓,解釋道:
“兒臣只是覺得,母妃將精力浪費在對付夏侯繆縈身上不值當,她根本不足爲慮……”
洛妃娘娘冷笑一聲:
“是她不足爲慮,還是爍兒你不捨得母妃想要取她的性命?”
一念及此,心中更恨。
赫連爍還欲待解釋的一腔言語,瞬時鯁在喉嚨裡,再也無法吐出。孃親說得對,初初聽到昨天那個女子遇襲的消息,他確是心頭不由狠狠一震,一夜竟無法成眠,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直到得知她脫險,他懸着的一顆心,彷彿才漸漸平息了下去,而一想到偏偏是他的母妃,差點致她於死地,他便再也忍不住,所以此刻他纔會站在長春宮裡,有這一番對峙。
赫連爍心中一時翻涌如潮,難以自持。
“本宮真是教出了個好兒子,竟然爲着一個女子,婦人之仁……爍兒,你真是讓母妃太失望了……”
脣畔冷冷笑着,洛妃娘娘一雙芊芊玉手,卻是止不住的輕顫,她一向引以爲傲的兒子,她一向對兒女私情最是冷酷的兒子,竟然有朝一日,會爲了一個女人,對她這個孃親冷言相向,叫她如何不恨?
“母妃息怒……”
赫連爍自知有愧,沉聲道:
“是兒臣一時鬼迷心竅了,叫母妃爲兒臣擔心,是兒臣的不孝,母妃不要生氣了……”
洛妃娘娘望着他,嘆道:
“你知道就好,母妃今日所做的一切,莫不都是爲了你……他日事成,你想要怎樣的女子不成,夏侯繆縈,她不是你該覬覦的,更不能因爲她,誤了大局,你明白嗎?”
平抑着嗓音中的沉怒,洛妃娘娘諄諄教誨着,從前,這些話,她根本不必說,但現在,那個呂梁國的公主,卻不得不讓她一次一次的提點她的兒子。若留她在世,只怕她對爍兒的影響,會更加不可估量,更加不可控制。
不,她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尖利的指甲,狠狠掐進肉裡,幾乎將那精心養的水蔥似的指甲坳斷,也無法泄洛妃娘娘心頭之恨的萬一。
赫連爍再清楚不過,他孃親臉上那一閃即過的凜冽殺氣,心頭悚然一驚。
他何嘗不爲自己爲着那個女子的婦人之仁而惱恨,但是,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她被人所殺,他偏偏又做不到。
赫連爍不知道事情爲什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就像是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名喚夏侯繆縈的女人,完全侵入到他的心底一樣,那裡原本冷硬一片,比石頭還要堅硬,但她卻輕而易舉的闖了進來,如入無人之境。
暗暗深吸一口氣,赫連爍沉聲道:
“兒臣明白……”
語聲一轉,終究還是開口道:
“只是,現在還不是動手的好時機……父王似乎一直對夏侯繆縈信任有加,昨日之事,父王已經有所察覺,方纔朝堂之上,已有所敲打,兒臣怕如果盲目行事,反而會對我們不利……”
洛妃娘娘望了他一眼,她怎麼會看不出,她這個兒子,還尚未死心?心中雖恨,但他說的亦是事實,想到今日一早,赫連武宸在她面前似有若無的提及暗殺一事的情景,確不能掉以輕心。
這樣一想,氣倒漸漸平了。
“說來也奇怪,你父王對你和赫連煊兩個兒子,一直防備,偏偏對這個異國的公主兒媳婦,青睞有加,叫人不服都不行……”
赫連爍聽她語氣雖怨懟,卻也不那麼激烈,便知母妃對他的話,已經聽了進去,爲大局着想,暫時應該不會要了那個女子的性命。
赫連爍一面爲這個結果,暗暗鬆了一口氣,一面卻又如此的惱恨自己,竟然爲着她,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夏侯繆縈四個字,當真叫人牙癢癢、心慼慼。
洛妃娘娘何嘗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但眼下,硬碰硬絕非聰明的做法,但她總需要提點他一點。這樣一思量,遂道:
“雖說赫連煊與那個夏侯繆縈一直覬覦頗深,但難保有一日,他會利用她來對付我們母子,畢竟,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日夜相處下來,無情也變得有情了……”
赫連爍眉目一深,雙瞳之中,銳茫如刀,陡然熾盛。
儘管他不願意面對,但不容置疑的是,夏侯繆縈,確是那個男人的妻,就算她現在與他如何隔閡,但他依舊能夠敏感的感覺到,那些隱藏在她眼角眉梢的情愫,很顯然,只要赫連煊對她假以辭色,她說不定便會完全陷入對他的感情之中,再也不能自拔……不,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瀲灩瞳色,赫連爍冷冷開口,如同某種宣告。
“爍兒,接下來你可有什麼打算?”
洛妃娘娘心中雖有疑慮,眼下卻也只能按捺不動,問道。
“母妃放心,兒臣已在籌謀……很快,三王兄,就會收到兒臣送給他的一份大禮,他一定會十分感激兒臣的……”
薄削脣瓣,緩緩勾起抹邪肆笑意,赫連爍嗓音妖異詭譎,充滿坐等好戲上演的愉悅。
他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赫連煊見着那個人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了。
夏侯繆縈,你真的以爲,那個男人,會是你的良人嗎?
我們等着瞧吧。
涼薄一笑,赫連爍目光灼灼,殘酷而且興奮。
從丞相府出來的時候,翻飛的大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夏侯繆縈擡眸望望陰沉的天色,不由輕輕打了個寒顫。
話說她今早出門的時候,還在感慨這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才一上午的功夫,倒下起鵝毛大雪來,世事無常,叫人不信都不行。
好笑的搖了搖頭,夏侯繆縈將懷中的暖爐更抱緊了些,然後跳上了馬車,往煊王府的方向而回。
穗兒貼心的在座位上都鋪了厚厚的軟墊,倒是十分的舒適暖和。夏侯繆縈滿足的嘆了一口氣,不由輕輕闔上了雙眼,打算休憩一會兒。
話說丞相府的千金,這些日子一直身體不適,因是未出閣的小姐,不太方便叫宮中御醫診治,丞相特意求了秦侯,請她這個王妃大夫來瞧瞧,這才一大早就出了門,一直忙活到現在。
老實說,夏侯繆縈倒十分享受這樣看診的日子,不用整日待在煊王府裡發悶,雖然自從那日墮崖,煊王府的一衆侍衛,找到他們,回府之後,赫連煊除了囑咐她,不許將他中毒之事,到處宣揚之外,倒也沒有再說其他的,這幾天以來,他也依舊故我,並沒有因爲她救了他一命,就對她感激涕零,倒跟以前相處差不多。
但夏侯繆縈還是覺出了些不同,比方說廚房裡每日端給她的不經意多的補品,還有屋裡燒的越發旺的炭火,加厚的衣衫,都超過了她平常的用度。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那個男人特意吩咐的,但這幾日,她的確吃得更好,穿得更暖,睡得更香了。
心中輕輕一動。
夏侯繆縈想起,就在今天一大早,她出門來丞相府診症的時候,赫連煊也正要去上朝,兩人相對,他淡淡的對她囑咐的一聲“小心”,雖只是他一貫清清冷冷的嗓音,她卻彷彿能夠感覺到,有些什麼東西變了。
她清楚的記得,在那一剎那,她砰然跳動的心臟,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溫熱的液體,緩緩的流淌在她骨血之中的每一寸,像是隨時都會燃燒成熊熊烈火,將她席捲住。
哪怕是現在回想起來,她一張面孔,都不由一燙。
夏侯繆縈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搖搖頭,甩掉這些有的沒的胡思亂想,夏侯繆縈掀開車簾,試圖讓窗外的凜冽風雪,讓自己清醒一下,奔馳的馬車,卻在這個時候,突然硬生生的停住了。
“出什麼事了?”
就在穗兒掀開車簾,詢問着車伕的時候,夏侯繆縈一眼就看到,在他們面前不遠的地方,軟軟摔倒的一個女子,她就那樣躺在滿地積雪之中,雙眸緊闔,生死未明,幾乎與漫天飛舞的雪花,融合在了一起。
雪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