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他,你願意幫我做這件事嗎?
景垣真的很想告訴她,無論她有怎樣的要求,他都願意幫她實現,但另一方面,他的心裡,卻有另一把聲音,告訴他,他不能。
不能,還是不願?
男人突然不敢追究。
“娘娘……”
景垣聽到自己拒絕的聲音,“請恕屬下不能答應……”
夏侯繆縈似早已預料到他的回答,清淺一笑:
“可是,景大哥,除了你之外,我還有誰能夠相信?”
她說的是如此的自然,就彷彿呼吸、睡眠、生老病死一般的尋常。
景垣只覺心頭如同被什麼東西重重碾過,分不清甜還是苦的滋味。但最終,他能夠出口的,也不過一句:
“繆兒,我知道,這些日子,你與陛下有所誤會……”
“誤會?”
夏侯繆縈笑的如同全無煩惱的稚子,輕飄的嗓音,似日光下的溶溶碎冰:
“景大哥,從頭到尾,赫連煊對我做過些什麼,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欺騙、那些利用,那些傷害,以及那些背叛,你真的以爲一句‘誤會’就可以將一切抹煞嗎?”
聲聲控訴,像無數的細針一樣,砸進景垣的耳畔。她說的對,從始至終,他都知道那個男人對她做的一切事情,他是害得她現在如此難過的幫兇。
而他,不想她再這樣的痛苦下去。
“繆兒……”
男人輕聲開口,“或許陛下的某些做法,確實不妥……但你要相信,陛下的心裡,是有你的……”
夏侯繆縈卻只如聽到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一般,笑了。
“他的心裡有我?”
緩緩重複着這可笑的字眼,夏侯繆縈眼底一片悲涼:
“景大哥,沒有人會在一面愛着另一個人的時候,另一面卻如此殘忍的傷害她……”
從前是她太天真了,以爲人會變,以爲自己是不同的,以爲她真的走進了那個男人的心底,但現實,卻毫不猶豫的狠狠給了她一個大巴掌。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她一個人的一廂情願,一廂情願的認爲他愛着她,猶如她愛着他一樣,結果證明不過是一場絕大的笑話。
只有她才相信他精心爲她編織的美麗幻象,現在,這場夢生生的打碎了,她應該清醒了。
這是她早就接受的事實了,不是嗎?爲什麼她的心,還是如此的疼痛?那裡,就像是被人狠狠的剜了一塊兒去,永遠缺失的一部分,在你不經意間,提醒你那些曾經有過的撕心裂肺的慘痛。
景垣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夏侯繆縈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景大哥,如果換了是你……”
面前的女子,緊緊的望住他,像是要就此望進他的心底一般,只是,她澄淨的雙眸,卻早已不知在什麼時候卸去了一切情緒,裡面再也不復她曾有過的喜悅、悲傷、痛苦、歡愉,只餘一片溫涼,就像是熄滅的一團火,燒成餘燼,再也點燃不了。
景垣聽到她輕輕開口問他:
“你會這樣的傷害那個你愛着的人嗎?”
女子柔軟的近乎飄渺的嗓音,就像是無意間闖入一個不屬於她的地方的小精靈,迷茫而且不知所措。
這一剎那,景垣真的很想不顧一切的告訴她,他永遠都不會傷害她,無論爲着什麼理由,就算他寧肯傷害他自己,也不忍面前的她,有任何一丁點的委屈。
但他說不出口。因爲他太過清楚,她需要的那個人,不是他。過去不是,就連現在,也同樣不是。至於未來,他不該奢求的。
苦澀如繩,一絲一縷的勒進他的骨血當中,被束縛,永不得逃生。卻偏偏心甘情願。
景垣望向面前的女子,他沒有給她他的答案,那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的她:
“娘娘,無論過去,陛下做過怎樣的錯事,現在都已經過去了……屬下相信,陛下從今往後,一定會真心待你……”
夏侯繆縈迎住他的視線,清透的眸子裡,一片沉靜:
“景大哥,你真的相信,那樣的人,也會有真心這種東西嗎?”
無所謂的一笑,女子渾不在意的續道:
“就算他真的有,你又認爲,他的所謂真心,能有幾分真?對赫連煊而言,他的心裡,有萬里江山,有那至高無上的權位;有青梅竹馬的容珞琬,甚至有那爲他做盡壞事的容珞琰;而很快,他還會有自己的孩兒,不僅如此,將來,他或許還會有越來越多想要的東西……但那裡面,從來不包括夏侯繆縈這個人,她不過是被他利用的,幫助他實現這一切希望的一個工具罷了,難道還能夠希求他對這樣的一個工具,產生感情嗎?”
她說的如此平淡,像是一場潮汐過後,沖刷過的沙灘,縱然當初銘心刻骨的痕跡,也終究什麼都留不下。
“娘娘,你又何必這樣故意的看輕自己?”
心口窒息,仿若被重拳狠狠揪緊,景垣縱容自己,吐出那些埋藏了太久太深的情愫:
“在景垣的心目中,娘娘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人,值得世上最美好的一切……而娘娘你,終會得到……”
夏侯繆縈從來都知道,面前男人對她的心意,但是,此時此刻,當她親耳聽到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那些感激與內疚,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叫她感到溫暖,以及悲傷。
因爲,終究,她是要辜負他的。
“景大哥,謝謝你……這是我此生聽過的最美好的祝福……”
如今,她能夠給他的,也不過一句蒼白的感謝罷了。
清婉一笑,夏侯繆縈輕巧的出聲道:
“但,那個最好的人,從來都不是赫連煊……永遠都不會是赫連煊……”
她曾經那麼確定的以爲他就是,但事到如今,她才發現,一直以來,都是她誤會了。
他不是她的良人。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接受這一個事實,似乎也並不怎麼難。
景垣又何嘗不明白?但就算她心目中的那個人,不再是赫連煊,也不可能是他。他從來都不介意站在朋友的身份上,盡他所能幫她實現她一切想要的,但,離開赫連煊,她真的會快活嗎?
所以,景垣真的這樣問了,“繆兒,離開赫連煊,你真的會快活嗎?”
他最不希望的是,她因爲這一時之氣,將來後悔今日的決定。
“快活?”
夏侯繆縈低低重複着這兩個字眼,眸底有淡淡的水汽縈繞:
“快樂是很深奧的東西……我不知道,我離開他,會不會真的快活……”
就算她可以逃避的他遠遠的,又能怎樣?他帶給她的那些傷痕,卻依然會隨着她,去到她所在的地方,如影隨形,是她磨滅不了的印記。
而她並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有好轉的期限?
愛情是短暫的,但遺忘卻是漫長的。
但夏侯繆縈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好起來的,哪怕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遺忘,但她終究會做到。
只要離開這裡,離開那個男人,離開與他有關的一切。
“景大哥,我真的不知道,離開赫連煊之後,我是不是真的能夠快活……”
夏侯繆縈笑了笑,輕曼語聲,似微風拂過一襲碧綠的湖水:
“但我知道,如果我繼續留在他身邊,我寧肯死……”
那樣陰鬱殘忍的一個“死”字,卻被她柔軟的脣瓣,咬的如此的輕巧,就好像是靜靜的綻放在夜幕裡的一朵黑色大麗花一般,詭異,妖嬈,不可預知的死亡,以及愛。
她真的寧肯死,也不願意留在那個男人身邊嗎?
這樣的夏侯繆縈,這樣安靜的望着他的她,這樣雲淡風輕的說出一個“死”字的她,景垣突然明白,從一開始,他就拒絕不了她。
無論她要他爲她做什麼,他都會幫她實現。哪怕她的要求,是要他背叛那個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主子;哪怕她的要求,是要他親手送她與另一個男人離開;哪怕她的要求,會讓他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她……一切都沒有關係。只要她高興,他都會爲她實現。
“娘娘請放心,娘娘要屬下做的這件事,屬下一定會辦成……”
垂眸,景垣聽到自己嗓音平整,緩緩出口。
這是他給她的承諾。
夏侯繆縈知道,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而她能給他的,也不過惟有一句:
“謝謝你,景大哥……”
世事就是這樣的不公平。而夏侯繆縈知道,她終究欠了面前這個男人太多,從過去到現在,莫不如此。
而有些債,卻註定她還不起。
赫連煊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夏侯繆縈並不意外。如果他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她纔會覺得奇怪呢。
所以,當他不經允許就遣走了她闔宮上下所有的人之時,夏侯繆縈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
彷彿她與他之間,再無話可說。
赫連煊忍住想要將她手中折着的不知名物事,狠狠奪下的衝動。看來被軟禁的這段時間,她爲自己很好的找到了一個消遣。
他不知怎麼的便有些莫名的煩躁。
“你派人找過景垣?”
開門見山,赫連煊如今似乎連拐彎抹角的敷衍,都不屑了。他平硬而性感的嗓音,亦聽不出什麼情緒,彷彿提及的不過一件再稀鬆平常的事罷了。
夏侯繆縈微微一笑,“陛下你既然知道,我找過景大哥,又何必多此一舉相問呢?”
隔着半張桌子,赫連煊一把扯住她正在摺紙的手勢,迫着她擡眸,與他遙遙相對:
“夏侯繆縈,本侯想知道的是,你找他做什麼?”
從男人菲薄脣瓣裡咬出的每一個字眼,都莫不沁着一觸即發的灼灼怒氣,噴灑在夏侯繆縈的臉龐之上,就像是某種粗糙的布料,磨着柔嫩的肌膚一般,有絲絲的刺撓之感。
“妾身還以爲……”
勾起半側脣角,夏侯繆縈笑的閒適,“以陛下對溶月宮的監視程度,妾身見過什麼人,又與他們說了些什麼話,做了些什麼事情,陛下都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呢?”
攥在她腕上的大掌,緊了緊,迫着她更近的貼向赫連煊,隔着半張桌子,兩個人的面容卻相距不過咫尺,四目相對,呼吸相聞,猶如兩隻拼命想要擠在一起的刺蝟般。
“夏侯繆縈,如果你真的想本侯像對待犯人一樣,將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盡數監視起來的話……”
赫連煊嗓音寒戾,咬字極沉,聽來似重石碾着骨頭,“本侯可以向你保證,一定會如你所願……”
眼簾微擡,夏侯繆縈迎向男人此刻冷冽而逼迫的視線,那濯黑的仿若天際無邊夜色的瞳仁,映着她千瘡百孔的靈魂,如同浮在上等黑絲絨上的一粒礙眼的微塵,叫人禁不住的想要除之而後快。
夏侯繆縈突然清潤一笑,“原來一直以來,妾身還要多謝陛下的仁慈……畢竟,陛下現在只是將妾身軟禁在溶月宮,既沒有叫妾身求生不得,又沒有讓妾身求死不能……多麼讓人感激……”
赫連煊死死的盯住她,就像乾燥沙漠裡,漫長的旱季裡,飢餓的兀鷲盯住他的獵物一般,那一雙凌厲的眼眸,恨不能望進她的瞳底,直抵她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他真的很想將那埋在她胸膛裡的那顆心,剜出來看看,看她到底有多麼的心硬,才能夠一次一次的吐出這麼些不怕死的字眼。
“夏侯繆縈,收起你的冷嘲熱諷……”
男人緊緊將她纖細的腕,鎖在他乾燥的大掌之中,像是這樣,他就能夠圈住她的一切,讓他有一種,這面前的女子,依舊盡在他的掌握的錯覺。否則,他不知道,他還會對她做出多少,會令她更加恨他的事情:
“本侯已經給了你這麼多的時間,就算你對本侯有什麼怨氣,現在也應該撒完了……別再任性,別再試圖惹怒本侯,你知道,那樣的話,最終承受惡果的那個人,還會是你……”
近在咫尺的男子,涼薄脣瓣,一開一合,將灼燙吐息,絲絲送進她的耳畔,夏侯繆縈細細辨認他說着這番話之時的語氣,明明是最無恥不過的逼迫,但他卻偏偏能用一種近乎寵溺的、無奈的、妥協的嗓音吐出來,叫人恍然有某種被欺哄的錯覺。
赫連煊,真難得,到了如今的地步,還要委屈你如此討好我。
夏侯繆縈似覺得這件事情,真的很好笑一般,泠泠笑了。那樣清脆的笑聲,就彷彿全無心事一般,就彷彿從來沒有受過傷害一般,那樣純粹的,簡單的,而且快樂的笑容。
赫連煊只覺,埋在胸膛裡的那顆心,一瞬之間,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一樣,說不出來的刺痛,揪緊着他,幾欲窒息。
“繆兒……”
擡手,男人修長涼薄的指尖,下意識的就要撫上女子綻在脣角的溶溶笑靨,彷彿這樣,就可以永遠留住她此刻的美好,不讓她再一次從他的指縫裡逃走。
夏侯繆縈卻微微側頭,避開了他的觸碰。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她做的如此的自然,她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