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珞琬站在這裡已經有一會兒了,但無奈她對面的那個女子,夏侯繆縈,卻只顧忙着折她手中不知名的物體,連擡頭望她一眼都不曾,就彷彿她從始至終都不存在一般。
似猶豫了須臾,容珞琬終究自己坐了下來。略顯蒼白的容色,很好的掩飾了她臉上一閃即逝的神情。
“繆縈妹妹,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看起來很忙的樣子……”
柔軟的近乎怯懦的嗓音,從容珞琬口中緩緩吐出,那樣的弱不禁風,猶如夏日清晨池塘荷葉上攢的一顆晶瑩的露珠一般,像是稍大一點的動靜,都會將她給震碎了。
夏侯繆縈直到此刻,彷彿才發現她的存在。
擡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夏侯繆縈瞥了瞥對面的女子,旋即又低下了頭,手上一邊折着小獅子的尾巴,一邊開口道:
“沒事,珞琬姐姐,我很快就會將這隻小獅子摺好的……”
說這話的女子,清麗臉容上,無辜的神情,猶如不諳世事的幼兒,自在似對面多年的老友。
容珞琬將一張嬌嫩如櫻的脣瓣,緊緊抿了抿,什麼也沒有說。
一時之間,惟有彩紙輕微的窸窣的動靜,響徹在偌大的宮殿裡。
“好了……”
像是完成一件值得慶幸的大工程一般,夏侯繆縈望着手中被她折的有些四不像的森林之王,笑的一派輕鬆愜意。
“珞琬姐姐你也喜歡摺紙嗎?”
瞥了一眼對面的女子,落在她手中摺紙的眼神,夏侯繆縈微微一笑,伸出手去,“不如將這個送給你,可好?”
“確實很別緻……謝謝你,繆縈妹妹……”
嘴上說着道謝之言,容珞琬似乎遲疑了些許,終究沒有伸手去接那隻歪歪斜斜的粉色小獅子,倒是她身邊隨侍的丫鬟,十分有眼力界的接了過來。
夏侯繆縈彷彿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惟有浮在眼底的笑意,深了深。倒是一旁的穗兒,十分沒心機的冷哼出聲:
“琬妃娘娘若是怕我家公主在這摺紙上下毒,乾脆就別要……”
容珞琬面色一變,越發襯得那白皙的臉容,醞出一股楚楚可憐的神情。
“繆縈妹妹,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仿若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叫對面的女子相信一般,容珞琬有些手足無措的坐在那裡,猶如風雨飄搖中一朵嬌弱的茉莉花綻放在枝頭。
“娘娘,你何須跟這種人解釋?”
她身旁服侍的婢女,顯然十分的替她打抱不平,也算俏麗的臉容上,滿是驕傲與不屑:
“娘娘你的一切飲食起居,陛下早已經下令,要千小心萬小心,怕的就是有那不懷好意之人想要陷害娘娘你和你肚子裡的孩兒……”
“芷兮……”
容珞琬卻像是沒有預料到她的丫鬟會這樣爲她出頭,一邊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一邊忙不迭的向着對面的女子解釋道:
“繆縈妹妹,你不要怪芷兮她言辭有失……只是,阿煊他太緊張我了,連帶着我身邊的人,都一併小心翼翼的……”
夏侯繆縈瞧着她仿若不經意的說到“阿煊他太緊張我了”那一句之時,眼角眉梢藏也藏不住的羞澀與欣喜之情,果然,只有被寵愛着的女子,纔有這樣炫耀的資格。
微微一笑,夏侯繆縈表示十分的理解,“姐姐你現在有孕在身,赫連煊就算再緊張你百倍,也是應該的……”
容珞琬像是被她提醒,一雙纖細白皙的玉手,下意識的覆上她的小腹,眉眼之間,盡是初爲人母的幸福。
夏侯繆縈順着她的動作望去,寬大的衣衫,遮住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那裡,有她和那個男人的骨肉,不斷成長着。
“差不多四個月了吧?”
夏侯繆縈閒閒捧起一盞清茶,漫不經心的問道。
容珞琬輕輕撫在小腹上的手勢,似有微微的一僵。
“是呀……”
頓了頓,續道,“御醫說,明年二月份的時候,孩子就會出世的……”
女子柔軟輕媚的嗓音,毫不掩飾的,盡是對即將到來的新生命的憧憬。
“那可真算是宮中的一件大喜事……”
夏侯繆縈語聲淡淡,“尤其是在經歷了之前的那一場戰爭……”
將碾過心頭的“赫連爍”三個字抹去,夏侯繆縈笑了笑,“想來,這個皇宮,有了這個小孩子之後,一定會熱鬧許多……”
容珞琬卻是美目一閃。
“妹妹你也趕快生一個吧,這樣就可以跟我腹中的孩兒一起作伴了……”
說這話的女子,一雙玉手芊芊,輕輕覆在夏侯繆縈的手上。
夏侯繆縈迎向她秋水一般的眼波,感覺她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肌膚,一片冰涼。就像是竭力隱忍着某種情緒一般。
“只怕赫連煊覺得他有姐姐你的骨肉就好了,並不需要旁人生下他的孩兒……”
清淺一笑,夏侯繆縈漫不經心的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她看到對面的女子,極輕的鬆了一口氣,面上卻攢出絲絲焦切的情緒:
“妹妹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語聲一頓,容珞琬柔柔勸慰着:
“繆縈妹妹,我知道,你之前跟阿煊有些誤會……那隻碧血玉鐲,想來,當時,阿煊是以大局爲重,不希望被兒女情長所左右,所以,才暫時不想要孩兒的……但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我相信,你跟阿煊,一定很快也可以有屬於你們的骨肉的……”
夏侯繆縈靜靜的聽着她開口,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眸,始終落在她的身上,淡淡的,也瞧不出什麼情緒。
容珞琬卻下意識的避開與她的對視。惟有一把溫婉的嗓音,聽來如此的誠摯。
夏侯繆縈沒有出聲,彷彿不知在想些什麼。
“況且……”
容珞琬似猶豫了須臾,終於續道,“我聽琰妹妹她說,那碧血玉鐲雖然會令普通人不能有孕,但繆縈妹妹你一向醫術高明,只要調理得當,一定會再有孕的……”
這纔是她來找她的目的吧?倒也難得,忍了這麼久,今天才來試探她,抑或是那容珞琰現在纔將這件事告訴她?
不過,又有什麼分別?
“這種事情,也是講究緣分的……”
夏侯繆縈倒是一臉平淡,興致缺缺的模樣,“有多少夫妻,可能一生一世,都沒有爲人父母的福氣……”
瞥了對面女子微隆的腹部一眼,夏侯繆縈語聲更緩,像是將每一個字眼,都悠悠的在口腔裡轉一圈,方纔吐出口:
“又或者,有的夫妻,孩兒明明都已經快臨盆了,到頭來,卻偏偏因爲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腹中骨肉終究沒有見天日的機會……”
凝在容珞琬面上的蒼白之色,因着她這一番話,徹底褪盡血色,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在這一剎那,突然有一種妖異的豔麗。
夏侯繆縈抿了一口杯中的白毫銀針,將一抹淺笑,藏在了飄渺茶香中。然後,輕放下手中的杯盞,柔聲道了一句:
“所以,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的好,無謂強求……你說,對嗎?珞琬姐姐……”
擡眸,夏侯繆縈彷彿直到此刻,才察覺到對面女子,那種近乎怨毒的一閃即逝的神色,語聲一轉,輕快道:
“當然,珞琬姐姐你不用擔心,阿煊這樣維護你,這又是你與她的第一個孩兒,明裡暗裡不知有幾多人羨慕你的好福氣呢……”
容珞琬雙手覆住腹部,精緻臉容上,卻是早已卸去了一切的情緒,輕軟語聲,仿若自言自語,又仿若是某種宣告一般:
“旁人怎麼想,我不知道……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腹中的孩兒,能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降臨人世……繆縈妹妹,你能明白嗎?”
夏侯繆縈卻似乎沒有聽懂她話中的隱喻,淡笑道:
“我雖然沒有身孕在身,但這種父母愛子女的心意,我也不能同意再多……”
容珞琬望住她。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一般。
夏侯繆縈只做不察。
“對了……”
像是不經意間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情一般,夏侯繆縈開口道:
“聽說珞琬姐姐自有孕以來,一直食慾不振,現在好些了嗎?”
容珞琬垂在衣袖間的手勢,一下子狠狠握緊,任由那尖銳的指甲,深深掐進肉裡,彷彿才能阻止那一瞬間真實的情緒的泄露。最後,她只是擠出抹溫潤的笑意,柔聲道:
“已經好多了……有勞繆縈妹妹你掛心了……”
絕口不提當初夏侯繆縈曾吩咐御膳房爲她送飯送菜的那一場恩怨。
不提,不代表沒事發生過。夏侯繆縈不介意提醒她一下。
“想起來,當初妹妹我特意吩咐御膳房爲姐姐你做了些調理氣虛血弱的藥膳給你送去,結果卻被赫連煊誤會,以爲我要殘害你肚中的孩兒,不僅將那些飯菜全倒了,浪費了我的一番心意,還將我禁足在這溶月宮一直到現在……赫連煊對姐姐你的這一番心意,當真是叫人動容……”
容珞琬溶溶一笑,“阿煊確實是待我極好的……”
說這話的女子,仿若面對的,並非她心愛男人的另一個妻妾,那樣嬌媚的語氣,毫不掩飾的幸福滿溢。
聽到這樣的事實,夏侯繆縈也並不覺得怎麼難過。倒更覺得像是在看他人的是非一般。
“那就好……”
容珞琬一時之間,拿捏不住她想說什麼。
而夏侯繆縈卻彷彿突然已經忘記了這個話題,轉口道:
“雖然說一般懷孕初期,頭三個月是最要小心翼翼的保護的……珞琬姐姐,你現在雖然也有四個月了,但日常的飲食起居,還是要多加留意纔是……”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下去,反正,懂的人,自然就會明白她想說的。
容珞琬面色細微的一變,相比先前的眉間化開的那一點愁緒,這一次瞧來倒多了幾分真實。
嬌豔的脣瓣緊抿,容珞琬似乎猶豫着,有什麼話要說,就在這個時候,夏侯繆縈卻吩咐一旁的小丫鬟道:
“穗兒,去將香爐裡的香燃起來吧……這幾日下雨,房間裡有些潮氣,去去黴味也好……”
小丫鬟應了一聲“是”,便自顧自的領命而去。
容珞琬眉目一深,望向對面的女子,卻見她神情悠閒,仿若方纔吩咐的,只是最尋常不過的一件小事而已。
垂在衣袖間的雙手,又不自覺的收緊了些。容珞琬掩住想要開口的意圖,只靜靜的等待着。
清幽的香氣,很快繚繞進空氣裡,不濃不淡,恰到好處。
“這種香料……”
脫口而出,而接下來的半句話咽回喉嚨裡,容珞琬瞥了一眼對面的女子,似在等待着她的解釋。
“怎麼了,珞琬姐姐?”
夏侯繆縈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聞着這股香氣很熟悉……”
容珞琬狠狠壓下心底的不耐與煩躁,不在意般的開口道:
“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是什麼香料而已……”
“哦……”
夏侯繆縈瞧來不疑有他,還不忘好心的解釋道:
“這種香料叫做綰花香,有靜心凝神的功效……”
容珞琬沒有接口,似乎在判定她說的是真是假。
“姐姐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讓穗兒包一些,送到你宮中……”
夏侯繆縈道。
“繆縈妹妹,你的心意,我領了……”
容珞琬柔聲婉拒着:“只不過,我已經習慣了宮中原有的香料,若是陡然間更換,怕是晚上容易睡不安枕……”
夏侯繆縈點點頭,絲毫不以爲忤,“姐姐說的極是,是我考慮欠妥……”
輕笑一聲,像是真的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可笑一般。然後,女子隨手捻起旁邊的一張彩紙,想着折什麼好呢?
“出來了這麼久,有些累了……”
容珞琬起身,告辭,“妹妹如果不介意,我先回渺雲宮了,改日有時間,我們再聚……”
“好。”
夏侯繆縈也不挽留,甚至不打算起身相送。
因有孕在身,容珞琬走的很慢。待她緩步行至門口的時候,夏侯繆縈突然決定要折什麼了。
說出口的話語,卻是完全不相關的另一件事:
“珞琬姐姐你方纔說聞着這綰花香的香氣有些熟悉,倒叫妹妹我想起了另一種香料……”
容珞琬腳步不由一頓,“不知繆縈妹妹說的是什麼香料呢?”
擡眸,夏侯繆縈瞥了她一眼,然後,微微一笑,脣瓣輕啓,吐出三個字:
“蘇離香……”
容珞琬的心,突然莫名的重重一跳。
夏侯繆縈沒有看她,垂首,一邊折着手中的彩紙,一邊不經意的解釋道:
“說來這種蘇離香,跟我宮裡燃的綰花香,香氣十分的接近,若不是經驗老到的調香師,普通人還真是難以分辨它倆之間的差別……”
“願聞其詳。”
不知何時,容珞琬已經走回了桌前,在夏侯繆縈對面重新坐定。
夏侯繆縈卻仿若未察。
“我剛纔說,這綰花香的功效是靜心凝神,最適合夜不能寐的人……而那蘇離香,則恰恰相反,它的功效是清心散鬱,適宜在春困秋乏之時,叫人聞之精神一振……”
說話間,夏侯繆縈已經將手中的藍色彩紙,折成了一架簡單的紙飛機。這幼年之時,每個孩童都擁有過的玩伴,不知現在,還能不能夠飛的起來?
望着手中的紙飛機,夏侯繆縈有些出神。
“除此之外,那蘇離香還有別的效用嗎?”
容珞琬突然出聲問道。
夏侯繆縈像是剛自夢中清醒一般,需要反應一會,方纔開了口:
“也沒什麼了……不過,惟有一點,妹妹倒是要提醒珞琬姐姐你……”
“是什麼?”
容珞琬沉沉問道,從檀口裡吐出的這三個字,因爲太過急促,竟幾乎咬到了舌尖。
“這蘇離香,普通人用也無妨,只是,若是懷有身孕的人,平日裡則最好能避則避……”
夏侯繆縈說的平淡,如同複述書本上最稀鬆平常的一個事實。
“爲什麼?”
容珞琬聽到自己開口問道,語聲冷靜的近乎冷酷,“難道它會對腹中的孩兒不利?”
夏侯繆縈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
“沒錯……這蘇離香,性寒薄涼,若是有孕之人,長期聞着這種香料,很容易就會令腹中骨肉流產……”
頓了頓,夏侯繆縈一字一句,續道:
“尤其是對那種本就氣虛血弱的孕婦來說,這蘇離香,絕對不能碰……”
夏侯繆縈望向對面的女子。她看到聽到這番話的她,美麗容顏上,剎那褪盡的血色,那原本嬌豔如花的脣瓣,更是慘白一片;她看到她本能的攥緊了花梨木的桌子一角,那樣纖細修長的手指,竟幾乎摳進那堅硬的木質裡,原本養的水蔥似的指甲,不知不覺崩裂了一大塊,似斑駁的牆皮一般……她看到她春水一樣的眼波,在剎那之間,一掠而過的種種複雜的情緒,然後在瞬間,一切都退去,惟餘灼灼的恨意與怨毒,如熾烈燃燒的火焰一般,燒滿整個濃黑的瞳仁。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有些累了。
“不過,這蘇離香也不是全然沒救的……只要沒有****聞着這香達半月之久,再加上好好調養的話,是不會對腹中的孩兒造成大傷害的……”
容珞琬眸中一閃,但那些濃烈的恨意,卻像是烙印在她眼底一樣,並未因此有絲毫的動搖。
“繆縈妹妹,多謝你告訴我這一切……”
女子起身的同時,嬌豔臉容上,已恢復成一如既往的溫柔婉轉,仿若適才的一切,從來不曾發生過。
“時間不早了,妹妹你也該休息了……告辭……”
這句話說完,容珞琬望了對面的女子一眼。
夏侯繆縈心中一凜。
而一襲淺紫衣衫的女子,卻已是在婢女的攙扶下,走出了溶月宮的大門。她款款的腳步,雖然行的極慢,卻極穩。
夏侯繆縈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外,突然只覺一片疲憊。
手裡的紙飛機,扔出去,在半空當中,盤旋了須臾,終究一頭栽進了角落裡。
月已西沉。又是一日過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