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日光,從簡陋的窗紙裡透進來,刺進夏侯繆縈的雙眼,有微微的刺痛。
許久,她才適應了屋裡的光線。被擊昏的後腦,還隱隱作痛,提醒着她先前曾遭受過什麼。
夏侯繆縈需要想一會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暗鬱而沙啞的嗓音,卻在這個時候,沉沉響起:
“你醒了?”
擡眸,夏侯繆縈驀地望向說話之人:
“赫連爍?”
角落裡的人影,隱在日光照不到的陰暗裡,如同畫裡走出的一副虛幻而面容模糊的影像。
夏侯繆縈看不清,卻十分的確定。
“是我……”
赫連爍緩步走向前來,一張英俊的臉容,鐫刻着被戰火浸染的風霜,窗外斑駁的日光,鋪灑在他琥珀色的瞳底,有若幢幢鬼影,晦暗難辨。
“怎麼?堂堂的爍王爺,已經淪落到要綁架我的地步嗎?”
壓下心底的那一絲不安,夏侯繆縈涼聲開口道。
“這都是你咎由自取……”
目中怨毒,陡然熾盛,赫連爍驀地迫前一步,灼烈大掌,將近在咫尺的夏侯繆縈狠狠扼住,逼着她仰頭,與他對視:
“眼看着本王山窮水盡,而你的赫連煊,他很快就能夠再無威脅的成爲名符其實的西秦侯……夏侯繆縈,你現在一定很高興吧?”
掐在她頸項上的修長指尖,隨着男人的開口,不斷的收緊,那樣兇狠的力度,像是恨不能將她纖細的脖子,狠狠扼斷了一般。
屏住胸膛裡急劇跳動的心臟,夏侯繆縈強撐着吐出聲來:
“成王敗寇……赫連爍,從你舉兵謀反的那一刻,你就應該預料到會有今日的結果……你輸了,是你技不如人,怨不得其他……”
這一點,夏侯繆縈並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什麼。當初既然決定要兵戎相見,就應該承受失敗。對赫連爍,她不覺的有什麼內疚或者歉意。
但這樣的坦誠,於此時此刻的赫連爍,卻無疑火上澆油,熊熊烈焰,更熾熱的焚燒。
“你說的對,比起赫連煊的心狠手辣,以及卑鄙無恥,本王確實不如他……”
扼在夏侯繆縈喉嚨上的大掌,沒有絲毫放鬆的跡象,卻也沒有加重,只緊緊的將她鎖在他的掌控之下,迫着她承受他一切的憤怒:
“赫連煊能夠這麼快的走到今天這個局面,他真的是應該多謝你……夏侯繆縈,你知不知道,你幫了他多少?你又知不知道,爲了讓你對他這麼的死心塌地,他背後又做過些什麼呢?”
像是突然間想到了什麼極之有趣的事情一般,赫連爍不由的冷笑出聲,清俊臉容上,鋪滿烈烈的嘲諷之意,藏也藏不住。
夏侯繆縈卻不爲所動。
“如果你要挑撥我和赫連煊之間的關係,我勸你還是別白費力氣了,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的……”
她是如此的篤定,將一切對赫連煊不利的言辭,將所有可能破壞她與他之間關係的可能,都一併關在心門之外,不想觸碰,也不敢觸碰。
赫連爍卻像是能夠看穿她心底最不見天日的恐懼一般,冷冷一笑,開口道:
“我什麼還沒有說,你就已經害怕了嗎?夏侯繆縈,其實你也知道,那個男人是不值得信任的吧?你也知道,他的真面目的吧?”
夏侯繆縈驀地打斷他的話,近乎恐懼,近乎逃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放開我……”
伸出手去,夏侯繆縈反抗着掐在她咽喉上的大掌,試圖將它們一一從她的頸項上掰開,彷彿這樣就可以不被他控制的自由。
赫連爍冷冷望着在他掌下掙扎如困在網中的一尾魚般的女子,輕而易舉,便將她所有的努力,化爲烏有。
鎖在她喉嚨上的修長手指,不自覺的加重着力度,迫的夏侯繆縈只能一動不動的停在那裡,呼吸困難,心跳砰然。
赫連爍嗓音如刀,一聲一聲的剮在她的耳畔:
“你不知道,那本王就提醒提醒你……夏侯繆縈,你還記得,赫連煊當初不過是爲着你是喻錦程未過門的妻子,所以才娶的你吧?你忘了一開始,他爲了替容珞琬報仇,是怎樣對你百般折磨的嗎?”
不過兩年前的事情,現在想來,竟恍如隔世一般。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最初的傷害,被夏侯繆縈淡化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取而代之的,只有赫連煊越來越深刻的纏綿與親密……人是不是都善於遺忘,那些不好的事情呢?
好了傷疤忘了疼。
直到有一天,那些你自以爲早已經癒合的傷口,再一次被人狠狠揭開,你忽然發現,那些被你忽視的疤痕,原來從來不曾真正好轉,也許反而更加腐爛蝕骨,醜陋,散發出陣陣的惡臭。
夏侯繆縈不想回頭望。
“已經事過境遷,你再重提,還有意思嗎?赫連煊爲着什麼娶我,我很清楚,不用你在這裡枉做小人……從我嫁給他之時,我早就已經不是原先那個呂梁國的十三公主夏侯繆縈了,而赫連煊,他也不再是以前那個一心只想要報仇雪恨的西秦國三王爺……他變了……”
如此的斬釘截鐵,如此的強硬,夏侯繆縈如是說,這一剎那,卻不知,究竟是說給面前的男人聽多一點,還是說給自己聽多一點。
“他變了?”
赫連爍卻毫不掩飾自己的嘲笑,望向近在咫尺的女子:
“夏侯繆縈,你真的以爲,他會爲着你這個人,而改變嗎?一頭狼,始終是一頭狼,我跟赫連煊從小鬥到大,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比你更加清楚……他決計不會爲着一個女子,而做出任何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來……在我們這種人的眼中,沒有什麼東西,會重要過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這一點上,赫連煊一向比我更加心狠手辣……”
一字一句,男人說的極之緩慢,像是要將這從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狠狠的烙印進夏侯繆縈的靈魂深處,好叫她看的更加清楚一般。
但她不想信,也不願意面對。
“赫連爍,不過是因爲你自己得不到,所以就看不得別人好,是不是?我告訴你,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信的……”
夏侯繆縈決絕的迎向男人的目光,如在他與她之間,築起一道堅實的牆壁,將她一切不想直面的事情,一併關在外面,不再觸碰。
赫連爍冷冷一笑:
“看來本王的三王兄,對你演的戲,還真是管用,能叫你如此的對他死心塌地……本王不介意再提醒你一下,夏侯繆縈,如果一開始,你不是得到了父王的歡心,如果你不是得到了毒聖的真傳,如果你不是與北昌侯司徒銳,乃至大離王朝的七殿下尉遲明翊交好……你以爲赫連煊還會向他表現的那樣對待你嗎?”
脣邊笑意,愈加冷冽而嘲諷,赫連爍一字一字的續道:
“瞧出了什麼真相嗎?夏侯繆縈,這樁樁件件,你不妨細想一下,赫連煊都通過你,獲得了什麼?取代父王,如願以償的成爲西秦侯;折磨了他近二十年的‘海棠千夜’的解除;還有眼下,司徒銳和尉遲明翊派來助他一臂之力的軍隊……這一切的一切,夏侯繆縈,你認爲只是巧合,還是處心積慮呢?”
語聲未停,赫連爍嗓音更厲:
“如果拋去這一切你能夠帶給他的利益……夏侯繆縈,你真的以爲,他還會像他一直表現的那樣愛你嗎?”
從男人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莫不像是銳利的刀鋒,淬滿見血封喉的毒藥,一下一下的割在夏侯繆縈的身上,痛入骨髓,蝕心腐骨,無所遁形。
過往種種,如電影一般,一幀一幀從心頭飛速的掠過,像是要印證赫連爍說的一切,每一句,都恰恰對號入座,契合的就像是真相的本來面貌。
拋去她能夠帶給那個男人的利益……如果她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女人,如果她不是如今的夏侯繆縈,而不過只是頂着她軀殼的那一抹岑立夏的遊魂,如果她不能對他有任何的幫助……他是否還會一樣的愛她?多麼無稽的假設,又是多麼殘忍的假設……
夏侯繆縈不想這樣揣度那個男人的心意,但是她控制不住。不確定的感覺,像是種子一般,在她的心底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不知如何拔除。
不,她不可以被旁人影響,她不可以懷疑赫連煊……心底碾過這三個字,不能抑制的重重一澀……赫連煊,赫連煊,你現在在哪裡?你會不會來救我?轟鳴的馬蹄聲,就在這個時候,隱隱的響起,由遠及近,向着這邊迅速的奔來。
心頭驀然一跳,像是喜悅,又像是悲傷,夏侯繆縈輕聲開口道:
“赫連煊來救我了……”
這一剎那,她是如此的篤定,如此的確信。
他來救她……
只是想到這一個念頭,已經讓她百轉千回,無限心滿意足。
赫連爍望着她清麗臉容上,藏也藏不住的繾綣神色,眸中一戾,薄脣如削,席捲着彷彿從幽冥地府而來的硫磺烈火,一字一句開口道:
“那就讓我們看看,沒了利用價值的你,赫連煊還能爲你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