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鈍重的推門聲,像是劃破湖水的一顆石子,在靜謐的渺雲軒裡,掀起刺耳的漣漪。
款款站在窗前的容珞琬,頓了一頓,然後,緩緩轉過頭來,望了一眼那走進她房間的幾個人,清麗容顏上,神情平淡,殊無半分的詫異,彷彿一早就預料到這副境地。
“阿煊,你可曾還記得,你有多久沒有踏足過我的房間了嗎?”
溫軟一笑,容珞琬輕聲開口道。這樣幽怨的一句話,由她說出口,更叫人平添幾分憐惜。
夏侯繆縈心口突然只覺一澀,她甚至連擡眸望一眼她身畔的那個男人的反應,都彷彿沒有勇氣。
與他們同來的容珞琰,卻緩緩掀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姐姐,你也終於嚐到了這種滋味嗎?”
容珞琬瞥向她,如畫眼瞳,驀地劃過一道極銳利的精芒,似刀鋒淬了見血封喉的毒藥一般,充滿怨毒。
那是赫連煊從未在她的臉上,看到過的一種情緒。它們如此的熟悉,卻又如此的陌生,本不該出現在面前這個女子身上。
但眼下,卻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所以,這一刻,赫連煊只是沉聲開口問道:
“是不是你做的?”
沒來由的一句話,容珞琬卻聽懂了。
赫連煊望着她,凜冽寒眸,卻終究不可抑制的掠過一絲複雜。
“爲什麼?”
從男人薄脣間,一字一句的吐出的三個字眼,清清冷冷的嗓音,一如既往,聽不出什麼喜怒來,夏侯繆縈卻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身畔的男子,在這一剎那,不見天日的內心深處,那些竭力壓抑的激盪的情緒。是失望,還是憤怒,疑惑是說不出的憐惜?
夏侯繆縈突然不敢細細追究。
赫連煊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望她一眼,彷彿早已忘記她的存在。此時此刻,他的眼中,只有他面前的這一個女子。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沉沉語聲,似越發疏離的不帶半分感情。
容珞琬明眸輕轉,如水的眼波,如同沾溼的蝴蝶羽翼,輕巧的落在他的身上。
“阿煊,你什麼都不問,就認定是我做的嗎?”
柔軟嗓音,如在泡的濃烈的黃連水裡浸過一般,微苦當中,猶帶着三分似有若無的清香,一如吐出這些自憐自艾的字眼的女子一樣。
赫連煊卻沒有看她。
“除了你和繆兒之外,沒有人知道虎符被本王收在什麼地方……”
容珞琬像是驀地瞭然了一般,望向對面的男子,櫻脣輕啓,開口道:
“你也說了,我與繆縈妹妹,我們兩個都知道虎符藏在哪裡……如果它不見了,爲什麼你卻只懷疑我?”
赫連煊似沒有任何的猶豫,自然的如同呼吸一般:
“繆兒她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這樣毫不保留的信任,似深深刺痛了面前的女子,儘管她掩飾的很好,卻仍舊難掩那一雙美眸中,藏也藏不住的泄露而出的落寞與哀傷。
赫連煊不由的語聲一頓。但旋即復又開口,彷彿中間的那一剎那的停滯,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況且,本王能夠拿到這十萬兵力,都是繆兒她一手促成……試問她又怎麼會再揹着本王將它偷走?”
男人一雙清冽寒眸,在說到他口中的“繆兒”之時,似終於不由的望向他身畔的女子,瞳底情深,彷彿都只凝在這一個眼神當中。
夏侯繆縈心底卻殊無半分可喜之意。
赫連煊察覺了,冷眸微微一閃,旋即斂了去。
容珞琬卻遙遙的望着這一切。
“你相信繆縈妹妹,卻不願意相信我,是嗎?”
淚意朦朧的明眸,浮着水一般的哀傷,容珞琬嗓音很輕,像是飄蕩在半空當中的一簇簇輕柔羽毛,也許風一吹,它們就不知會被帶到何方,散落天涯,再也難尋。
“就因爲本王不願意相信,虎符是你偷的……”
赫連煊緩緩開口:
“所以纔要問,爲什麼?”
這一剎那,容珞琬像是終於等到了他的答案一般,清眸裡一片苦澀,嫣紅的脣瓣,卻突兀的扯開一抹聲嘶力竭的笑意,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她如玉的臉容上,交織成一種詭異的百轉千回的神色。
“阿煊,你還記得,當初我爲什麼會嫁給司徒欽的嗎?”
女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驀地提起這樁幾乎被人遺忘的舊事。
赫連煊目中一閃,竟像是一抹不能自抑的痛楚。
容珞琬卻徑直將雙眸,轉向了一旁的容珞琰:
“即便所有人都忘了,想必妹妹你一定還記得吧?說起來,我有今日,還要多謝妹妹你的推波助瀾呢……”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的都望向那剎時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女子。
容珞琰卻只神情淡淡,仿若未察,一把輕媚嬌軟的嗓音,不見什麼情緒:
“本來在說姐姐你的事情,怎麼突然無緣無故的扯到了妹妹我的頭上呢?多謝我的推波助瀾?姐姐將這麼大的罪名,扣在我頭上,妹妹我可真是負擔不起……”
容珞琬似厭惡夠了她的鎮定與僞善,冷冷一笑,開口道:
“你負擔不起?你對我做過的那些事情,每一件,都夠我恨一輩子……”
烈烈恨意,從容珞琬溫潤的嗓音中,不能自抑的傾瀉而出,襯得那原本如玉的臉容,蒙上了塵埃一般的陰暗,融進她射向對面的女子的雙眸裡,有如幢幢鬼影一般。
“我雖然是容家的嫡長女……”
一字一句,容珞琬緩緩開口,將微顫的櫻脣裡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咬的異常清晰:
“但,從小到大,父親最寵愛的卻是妹妹你……無論我怎樣努力,在父親的眼中,都比不過你的萬一……”
朦朦水汽,不能抑制的浮上女子的眼眸,直到她輕輕闔了闔眼簾,彷彿才終於將那些幼年之時,烙印在心底的傷痕,狠狠壓了下去,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容珞琬漆黑的眸子裡,已是一片冰冷:
“小時候,我曾經問過自己,是不是我真的不夠好,父親纔不喜歡我……但原來,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即便親如父母子女,也講究緣分,父親與我疏離,終究不是我能夠決定的……”
“雖然,我一直都很羨慕,你能討得父親的歡心,但我從來沒有嫉妒過你,因爲我知道,有一點,你永遠也及不上我……”
說到這裡,容珞琬突然望向對面的男子,情深若海,卻是簇簇悲涼:
“沒錯,是阿煊……我與阿煊的感情,即便你再怎麼在背後使壞,也不能改變半分……我曾經毫不懷疑,我將來是要嫁給阿煊,做他的妻的……但是,就因爲你,這一切都變了……”
“妹妹,你應該還記得吧?當初,身爲北昌國世子的司徒欽,最初中意的人,是你……”
清冷目光,驀地射向一旁的容珞琰。
此話一出,卻叫赫連煊都彷彿一震。
處在所有人灼灼視線當中的容珞琰,卻始終神情淡淡,仿若眼下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過他人的是非,與她沒有半分的關係。
“人心易變,尤其是男子……就連當初對你信誓旦旦的王爺,如今也早已心中另有他人……更何況只是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司徒欽呢?他轉瞬,另愛他人,又與妹妹我何干?”
輕描淡寫之間,容珞琰已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扯進了這個漩渦。或者,他們本身就早已身處當中,互相糾纏,誰也逃不過。
夏侯繆縈終究不可避免的心底一澀。是呀,人心易變,一生一世,太過漫長,誰又知道,在這望不到邊際的旅途中,你會愛上什麼人,又會遺忘什麼人,誰也保證不了……即便此刻,刻骨銘心,難保他日,形同陌路,彷彿沒有什麼能夠永垂不朽……想來真叫人絕望,不是嗎?
就如同她身畔這個男子,她原本以爲,她與他之間,再無齟齬,但這一剎那,她卻突然有些看不清了。
赫連煊像是能夠看穿她心中所想,下意識的向着她靠近了些,雖只是一個極細微的動作,但在場的每一個人,卻都望的一清二楚。
他還是在乎她的吧?夏侯繆縈心口掠過一絲暖意。但那些纏繞在靈魂深處的某些暗涌,卻仍舊固執的徘徊在那裡,不肯離去。
容珞琰脣畔勾起抹諷笑,轉瞬即逝。
赫連煊似漫不經心的瞥了她一眼。
“本王只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赫連煊清冽嗓音,劃破一室各懷心事。
他沒有望向容珞琬。
女子終究不可避免的一傷。
“姐姐,我們大家,還在等着你往下說呢……”
容珞琰嗓音柔媚,不忘火上澆油。
冷冷一笑,容珞琬明眸如刀,剮在她的身上:
“接下來如何,妹妹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嗎?比方說,狩獵那日,妹妹你是如何將我引到圍場這件事?”
容珞琰眉目一閃。
“原本,那時候,阿煊已經打算過了中秋之後,就向父王請旨,讓我嫁給他的……就是因爲這個,你才起了殺心,是吧?想來,當日,你將我引到圍場,本意不過是爲了令我無意當中被流矢所傷,最好一命嗚呼,就再也沒有人擋在你面前,阻止你與阿煊在一起了……”
起伏的胸膛,泄露了說這番話的容珞琬,此刻內心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太多的情緒,一起絞在她的血液裡,她需要微微的停一停,才能將它們一一壓下,重又開口:
“但你沒有料到的是,我會被司徒欽所救,而且因此,令他對我一見鍾情……雖然,你很快發現,這樣的結果,比直接害死我,更好,不是嗎?”
聲聲詰問,從容珞琬嫣紅的脣瓣間咬出,說不清是悲憤,還是痛恨。
容珞琰嘴角卻掀起一抹輕淺的笑意,語氣寡淡的就如同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如何一般:
“若姐姐當日真的死在流箭之下,或許也不會有今天這些事情的發生了……”
赫連煊寒眸如刃,驀地射向她。
“琬兒說的,是不是真的?”
容珞琰能夠感覺到他冰冷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不帶一分一毫的感情。她沒有擡眸望他,如水明眸,無喜亦無悲,不知凝向何方,仿若一個局外人一般,注視着旁人的恩怨情仇。
“王爺早已心中有數,又何須向妾身求證?從始至終,根本不在於妾身有沒有做過這些事情,而在於王爺信不信,僅此而已……”
是呀,一切都不過取決於他的看法罷了。在感情的世界裡,孰對孰錯,從來都不以旁人的眼光爲準,真正有話事權的那個人,只是那個被愛的更深的一方,他的一念,便已是另一半的天堂或者地獄。
從來沒有公平可言。
容珞琬望了對面的男子一眼,然後,轉向了容珞琰:
“妹妹你不用急於將話題牽扯到阿煊……我們的賬,還沒有算完呢……”
“哦?”
容珞琰做出感興趣的模樣,無謂的笑開:
“還有什麼?願聞其詳……”
容珞琬目光沉沉,定在她的身上:
“你利用司徒欽以出兵作脅,逼迫父王下令將我嫁給他,這還不算……後來,北昌國與呂梁國一戰,我們被喻錦程圍困,死生懸於一線,我寫信給阿煊求救……而你,卻爲了致我於死地,令不惜跟赫連爍聯合,讓他在父王面前進言,阻止阿煊發兵,去救我們……你怎麼能夠如此殘忍?”
此話一出,連夏侯繆縈心中,都是不由的一沉。下意識的望向身畔的男子。卻惟見他冷峻側臉,顴骨高深,薄脣緊抿,勾出隱忍的弧線,像是繃得過緊的一張弓,一觸即發。
“姐姐你又怎麼知道,是我跟赫連爍共同謀劃的嗎?”
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極之有趣的事情一般,容珞琰突然輕輕的笑了:
“我說,姐姐你突然之間,怎麼變得開竅了,原來是背後有高人指點啊……如果妹妹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六王弟赫連爍,將一切的事情,都告訴了你,對嗎?”
似一記千斤重石,驀地從天而降,砸落原本就暗流洶涌的幽湖,掀起一片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