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版嵌入,匣子內部發出嗡嗡的沉悶聲響,像是有老舊的齒輪咬合轉動,俄頃這一層底板從中間裂分開,自四面隱入匣壁,另一層底板上升,停住。
這匣子,設計的頗有電梯原理,一層抽離,一層補上,曹嚴華看了,少不得又要腹誹魯班藏私。
這一層略深,目測深10cm左右,裡頭疊着一塊錦帛,底版上依舊有兩個一平方釐米左右見方、凹下的鳶紋方格。
羅韌先還覺得奇怪,這一層只有錦帛而沒有字版,要怎麼去撳動機關呢,轉念一想:第一塊字版並沒有放回去,裡面的各個字模,大概還會用到。
神棍伸手去拿那塊錦帛,曹嚴華緊張:“神先生,你小心啊,那是布呢。”
這麼多年了,那塊布是不是早就朽壞了?會不會像一些探險片裡呈現的那樣,手剛碰到,就化成灰了?
並沒有,非但沒有,神棍拭上去的時候,還有些驚訝:“摸上去還新,不像好幾千年前的東西啊。”
果然,剛打開一疊,就看到一列墨字:帛書毀朽,依樣謄寫,留待後人觀,趙字。
木代心裡一動:這個“趙”,會是指梅花一趙嗎?當年,他們打開匣子之後,看到原有的帛書因爲年代久遠朽的有些厲害了,就原樣抄寫了一份?
她催促神棍:“看看裡面都寫了些什麼。”
錦帛緩緩打開,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中央部分留了正圓的空,裡頭畫了圖,題額寫“七星殺局”。
天上北斗星,地下北斗圖,地下的北斗七星,每一顆星都畫的像原始壁畫或者陶繪上的小人,比例細長失調,姿勢怪異,雙臂誇張地伸向天空,而每個小人旁側,都圍匝着兩圈,內圈是人,確切地說,都是死人,七個,外圈是各種祭祀牲口樣的東西,牛、豬、羊等等。
一萬三脫口說了句:“騰馬雕臺!”
他馬上解釋:“我不是說這個殺局是騰馬雕臺,我是指,跟騰馬雕臺一樣,都給人祭祀的感覺。古代祭祀,不都是殺豬殺牛嗎?”
羅韌指了指內圈的死人:“也有人祭,七個。”
人祭嗎?那該多殘忍啊,炎紅砂哆嗦了一下。
神棍卻覺得稀疏平常:“其實在古代,不要說中國了,世界範圍內也一樣,現場宰殺活人祭祀是很常見的,有人統計過,殷商時期,因爲占卜祭祀殺掉的人,至少在14000多名——小三三和小蘿蔔說的沒錯,內外圈,人祭加牲祭,手臂向天的小人,可能是主事的祭司。”
木代問:“有沒有可能是兇簡呢?”
她盯着那小人看,跟她夢裡見到的、窸窸窣窣推搡着低語“藏起來”、身材細長比例失調的黑影可真像啊。
羅韌點頭:“也有可能是那個所謂的‘星君’。而且,天上七星——七,地上位圖——七,又有人祭——七,這也符合亞鳳提過的七七之數。”
帛書上的記述稍顯晦澀,通篇讀完大概要很久,神棍這一次換了個方式,他一句句讀出來,讀一句,解一句,遇到不太明白的,幾個人討論着來,這樣,一個人讀完了,所有人也都明白了。
七星殺局,講了一個縱橫捭闔的,大的故事。
【倉頡造字,始終結繩。罪衍見於龜甲、獸骨,目見口傳而戾氣生。】
這是在說,倉頡造字之後,人們才漸漸終止了結繩記事的習慣。而造字讓某些罪案以明確的形式刻在龜甲或者獸骨之上,越來越多的人看見、傳播,這些甲骨,傳說中就開始生出戾氣來。
【武王伐紂,鳳鳴岐山,秋七月,有星孛入於北斗,天現異像,北斗亮灼,白日與金烏竟輝。時人畏恐,禱祝不絕。龜甲獸骨,刻罪衍者七,承異像而變,具神靈之力。】
——中國古書《春秋》中,有“魯文公十四年,秋七月,有星孛入於北斗”的句子,是中國早期的天文記錄,也是世界上公認的首次關於哈雷彗星的確切記錄,即公元前613年,七月,有巨大的彗星掃過北斗。
但帛書裡記載的,甚至還要更早,武王伐紂,在公元前1000多年前:當時天現異像,北斗星亮的驚人,甚至白天都可以被看見,可以與太陽爭輝。當時的人紛紛覺得“大不祥”,畏懼不已,日復一日的拜祭禱祝。也就是在那個時刻,刻有最早七則罪案的龜甲獸骨,在異象的影響下發生奇怪的變化,有了近乎怪異的力量。
【七星之力,附於身,改換人心,噬善而揚惡,強肌體,使敏於行,竟至返生,先民懼服,拜於星君。】
這種怪異的力量,可以使人心性大變,抑善揚惡,同時,又能讓肌體力量變強,行動極爲敏捷,甚至瀕死者返生。
過去的人,礙於科技和認知的侷限,只能代之以“玄奇”、“神靈之力”,而用現在的眼光去看,則很容易和星體、天象結合起來。
宇宙中,存在着各種各樣的射線,含有大量高能帶電粒子,用科學家的戲言是“像沒完沒了的陣雨,每天都向着地球傾注”。
有研究表明,宇宙射線與人類突變細胞變化或存在奇特關聯,宇航員進入太空,面臨的一大死亡威脅就是宇宙射線——它可能破壞並重組DNA,把生命體改造成前所未見的怪物,也可能導致匪夷所思的死亡。
但萬幸的是,感謝地球磁場,改變了宇宙射線中帶電粒子的運動方向,像一陣颶風吹散塵埃;感謝大氣層,粒子劇烈的相互碰撞,吸收、消逝;同樣感謝宇宙的浩淼,很多致命的射線,跋涉了億萬萬年,到達地球時已是強弩之末,形同隔靴搔癢。
對於生活在地球上的大部分人而言,宇宙射線的可怕,強不過斷網、扣工資、還有上班遲到。
羅韌猜測,這一節應該是在說,古代發生過一次劇烈的天相變化,使得北斗七星產生了奇異的反應,兇簡始成。
對世人來說,兇簡帶來了不可思議的力量,早期的自然崇拜,往往基於未知、恐懼、生殖和避免死亡,這一切,足以讓七星成爲圖騰——“竟至返生”,那簡直是神靈才能做到的呢。
拜惡濫觴於此,最初被附身的人,因爲展現了異於常人的能力,而被追隨、崇拜,時人稱他們爲“星君”,有人親見了被附身者的“神奇”,出於種種目的,如癡如醉,心嚮往之,繼而大肆鼓吹,拜星君如同赭黃色大地上的星火,初見端倪。
但當時的生存環境還可以稱得上惡劣,民衆活動範圍有限,這種“惡”與跟隨,起初只被限制在某地、某個山谷、某個流域。
久而久之,隨着拜星君活動地域的擴展和文明的開化,越來越多的人會覺得可怕和不祥——那些龜甲獸骨,似乎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凡是與之密切接觸的人,都性情大變,戾氣橫生。
不能聽之任之,該怎麼辦呢?
某次祭祀百神時巫祝禱天,終於卜得後世會出大德之人,了結這段不祥的戾氣。
【聖人出世,拜稱老君。騎青牛出函谷關,應尹喜之求,作《道德經》以警世人,引七道不祥之氣於七根兇簡,鳳凰鸞扣封之,又作八卦觀星臺,令尹喜後人守之望之,囑曰如若七星長亮,墨子可期。】
老子的時代,是春秋晚期,當時的社會人口增加,文化交流頻繁,有識之士層出不窮,甚至創立了不同的流派,拜兇簡開始真正遭遇強有力的敵人,七根兇簡也迎來了第一輪被封印。
當時,會不會是在老子的召集下,出現了第一批的五人隊,出生入死,千里奔波,終於不負使命?
所有這些細節,都淹沒在不可考的過去之中了。
老子認爲,“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打開七根兇簡”,但內心裡,或許也覺得話不可說的如此絕對,所以另作八卦觀星臺,讓尹喜的後人觀察守望,叮囑說如果哪一天發現七星長亮,就要靠墨家的力量來解決了。
【七星殺局,局之有三,曰天局、地局、人居。天局者,在天北斗,在天長亮。地局者,七根兇簡呈七星地位,觀星臺七星長亮。人局者,七七之數,七輪血祭,一輪畢,星君成,血脈代延,七輪畢,殺局終成。】
七星殺局,由三部分組成,天、地、人。天局是指北斗七星,這億萬年一直都在。地局是指七根兇簡在陸地上依照北斗星位的分佈,它的分佈範圍大小,決定了七星殺局的地域影響範圍。
人局,既指被兇簡附身的人,也指喪於其手的犧牲品,七七之數,每一根兇簡都需要七次血祭,全部完成之後,這殺局也就算完成了。
那些被兇簡附身的人,不斷的重現當年的兇案,犯齊七宗之後,“星君成”,確實很像炎紅砂說的“半激活”。
所以獵豹的祖上,確實跟其它遇到的被附身者不同,他已然是個“星君”式的人物了,雖然後來兇簡還是從他身上剝離,但他的這種血脈得以“代延”,獵豹展示出遠超於亞鳳的力量——她更易和兇簡相融,用她的血畫就的祭拜畫面,拿到兇簡曾經的棲息地燒燬之後的氣息,甚至可以被兇簡感知。
【殺局既成,鬼厲之氣大興,如行瘟過疫,星君之力無可限量,座下萬萬人,形同傀儡,以供驅使。】
這裡的鬼厲之氣,並不是怪力亂神,在中國古代,有把瘟疫疾疫稱作“鬼厲之氣”的習慣。
七星殺局全部達成之後,被兇簡附身的那個人被徹底“激活”——“星君之力無可限量”,等同有了感染、輻射、駕馭人心的能力。
換句話說,這像一場特殊的瘟疫爆發,前期的發酵和佈局妥當之後,七個移動感染源生成——星君可以輕而易舉的感染控制下一個人,而下一個人,又可以感染再下一個人。
由點到線到大面積鋪開,病毒式傳播。
難怪亞鳳會說:“你最終,也會跟我們一樣的,大家,都是一樣的。”
人可以抵擋看得見的刀劍槍火,但如何防範這種無知無覺無色無味的病毒式感染?
羅韌說了兩個字:“煽動。”
普通人看來,兇簡怪戾偏邪,避之唯恐不及,但另一部分人看來,簡直是難遇的至寶。
——“強肌體,使敏於行,竟至返生”,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
——“座下萬萬人,形同傀儡,以供驅使”,王侯將相莫過於此,但王侯將相還要提心吊膽那些無所不在的反叛、刺殺、顛覆,星君卻不用,座下萬萬人,都是心無二唸的死士。
對野心家、對任何心有惡念的人,兇簡都是直上巔峰的青雲梯。
曹嚴華喃喃:“當年,老子收伏兇簡,一定費了很多力氣……春秋戰國,那不是爭霸的時候嗎?這東西,比什麼和氏璧還搶手吧?難怪……”
難怪這秘密從不廣爲傳播,難怪魯班的這個局設的機關重重如此小心——尹二馬只知道去觀測,卻不知道箇中的秘密,觀四牌樓要等到拿到鑰匙、開啓匣子,才知道什麼叫七星殺局。
【老君亦有疏漏失算,百餘年後,觀星臺七星驟亮,尹氏後人驚懼,急至墨家,驚天之秘,始達鉅子。】
兩百餘年後,封印的七根兇簡打開,當時還沒有觀四牌樓,藏着秘密的尹喜後人依照老子的吩咐,疾奔墨子,這個驚天的秘密,才被當時墨家的鉅子得知。
不過,他不是唯一的一個,另一個喜歡“獨樂樂”和“藏私”的天才式人物魯班,通過對宏大天象和各色天地機關的觀察,也隱隱窺到了天機。
墨子曾經和魯班對陣交手,以“兼愛”、“非攻”的仁者胸懷使得魯班放棄了以機巧幫助楚王攻宋,兩人不打不相識,對兇簡的認知也達成一致:這樣的東西,或許還是封印、永久封印的好。
老子之後,墨子和魯班成爲第二批得窺機密者,這兩個人可以說是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因爲黑匣子、觀四牌樓、銀眼蝙蝠等一系列的設計全部出自魯班手筆,而墨子——曹家村那一次發現的地坑足以說明,有組織的拜星簡是被墨家一舉擊垮的,從此難成氣候。
——星君一再隕落,應該指的就是兇簡逐一被收伏,這句話,現在想起來,只覺得無限暢快。
那一場對陣,必然慘烈無比,“誘入地坑,銅汁澆頂,再無生路”,一貫仁愛的墨家,對付兇簡,存了斬草除根之念。
但是,同老子一樣,他們依然擔心會不會有漏網之魚,畢竟兇簡既然被打開,就說明鳳凰鸞扣不是那麼固若金湯,更何況,一定會有漏網之魚,星君的血脈是可以代延的,哪一天兩相融合,又是一場始料未及的血雨腥風。
所以兩個人合作,一個命鉅子領墨家力克兇簡及其餘孽,一個巧設機關,在最少人知道的情況下,把這個秘密收藏並延續。他們作了安排,萬一有一天兇簡再次出世,會有一套系統和人可以運行,收伏兇簡的行動可以馬上再次啓動。
木代若有所思:“目前爲止,只有獵豹的祖上是被半激活過的?”
羅韌搖頭:“不止,還有一個。”
“誰?”
羅韌的目光落到了曹嚴華身上。
曹嚴華先還傻笑,慢慢的就慌了:“我……我嗎?小羅哥,這玩笑不能亂開的。”
“不是你,是當初,秦末的時候,從地坑裡逃出來的,又始建和繁衍了曹家村的人。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問亞鳳,爲什麼要選中青山,她怎麼回答的?”
曹嚴華皺眉。
想起來了,她回答說:因爲他跟你們不一樣,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樣。
羅韌說下去:“曹家村現在的人,不可能都是那個人的後代,但有一部分是,他們天生不一樣,是因爲他們有血脈承繼。這一點,跟獵豹相似。”
只不過,曹家村兩千多年的代系跨度之後,這力量雖然依然存在,但薄弱很多,不像獵豹,她的祖上成爲星君,只在幾代之前。
亞鳳說:你最終,也會跟我們一樣的,大家,都是一樣的。
她賭他們不會成功,只要他們沒有成功,古老的儀式和殺局達成,這一場看不見的災難就會悄悄蔓延。
亞鳳,到底是哪來的這種篤定和自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