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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嚴華?

木代轉身的時候,險些被自己絆了個趔趄,正對着的車燈刺的她睜不開眼睛,隱約看到曹嚴華熟悉的身形,在車流中飛快的左穿右竄。

小七在邊上嘰嘰喳喳:“看見沒,我沒騙你吧,你這不是找到你的朋友了嗎,我可沒撒謊啊。”

曹嚴華衝過來,臉上汗津津的,帶着笑,開口時,嘴一咧,又像是要哭。

“小師父,你都不知道我遇到什麼事,我擺着姿勢拍照呢,你們都不動了,嚇的我……”

木代也笑,笑着笑着眼前就模糊了,說:“曹胖胖,我們先出去,小七說,不能在波影裡耽擱太久……”

說到這,心裡忽然咯噔一聲:真不能耽擱太久嗎?她坐索道,好像都坐了一天了。

問小七時,它理直氣壯:“是啊是啊,你看這漏壺,都漏的只剩這麼點啦,當然要抓緊時間啦。”

木代沒有被它矇住:“小七,沙子在波影裡是不漏的——我記得,只有在甬道里,我一直走路,或者奔跑的時候,沙子纔會動。”

小七說:“哎呀!”

它兩隻胳膊舉起來,羞怯似的遮住臉:“又被你發現啦!”

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邊上的曹嚴華忽然飛起身,一腳把小七踹飛出去:“小師父,這是兇簡,兇簡的話能相信嗎?”

小七細長的身子飛出去,撞到車頂,打着滾落下來,然後站起,磔磔笑着,在擁擠的車流中蹭蹭蹭跑沒了影。

曹嚴華餘怒未消:“我叫你滿嘴跑火車……來一個我踹一個。”

來一個踹一個,沒錯,遇見木代前,曹嚴華已經踹飛了一個。

開始時,他的經歷跟木代一樣。

——“幾道人影,嘰嘰喳喳的,煩死了,說我們輸了。”

——“兇簡的話能信嗎?我一氣,拽過來就打。七個都長一樣,也不知道打的是哪個。”

確實,當時,還有一根兇簡抱頭大叫:“打過我啦,別打啦,打第三次啦。”

木代哈哈大笑。

進觀四蜃樓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笑的這麼暢快,雖然整個天空還是陰霾罩頂,但曹嚴華的出現,像是把天的外皮掀開一角,透進亮色,還有暖的日光來。

曹嚴華繼續往下說。

再後來,轟的一下,鳳子嶺的山頭吐火,觀四蜃樓出現,兇簡用送瘟神的口氣大叫:“你走吧,從入口進去,跑到頭,你就能出去啦。”

曹嚴華恨恨:“鬼才信呢小師父,就這麼簡單,跑個田徑就出去了?”

進入口時,有個兇簡討好似的想跟進來,被他一腳踹飛出去老遠。

“這種壞人,不能讓他們留在身邊,一定是禍害!”

木代說:“它們的話,半真半假,有些是可以揀來聽聽的。”

曹嚴華撓撓腦袋:“反正,我當時,就沒讓它跟。”

他懵懵懂懂的,看到日晷和漏壺,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洞裡起初很黑,他小心翼翼摸索着走,身側的波影像是信手拂過的動態顯像圖片,一幀一幅,從肘邊滑過。

“我看出來了,好像是我從小到大的經歷。我以爲是觸屏的圖片,就拿手滑了一下,一個不留神,被吸進去了,看到我小時候,又覺得好玩,拉了下手,居然嗖的一下,像是附到身上去了,當時嚇的不行,好在後來試了幾次,又出來了。”

於是想明白了,要是順着這甬道一直走,走到最後,也許會走到鳳子嶺那個紮營的地方,到那個時候,就能和朋友們見面了。

“我就走啊,走啊,一邊走一邊看……”

他停頓了一下。

木代心裡透亮:“你是什麼時候忍不住停下來的?”

曹嚴華很不好意思:“我看到我胳膊下夾了個盆,在爬屋頂。”

他當年逃婚,跟家裡鬧的十幾年不見面,上次回曹家村,又聽人嚼舌講起曹金花,說是受了他的拖累,氣的一直沒嫁人。

“現在想想,何必呢,犯得着爲那麼點小事搞得父子反目嗎,有什麼話,不能有商有量敞開了說呢。”

他一個猶豫,一腳踏進了波影。

沒有上房,也沒有敲盆,但跟曹老爹的“溝通”以失敗告終,原意是要“敞開了”談,但敞了才只一半,曹老爹就掄了擀麪杖,追得他滿院子跑。

“反了你了,”曹老爹說,“金花大妮兒跟你多合適,白白胖胖的好生養。家裡還有拖拉機,以後結了親家,犁地拉貨,還能經常借來用。”

木代哎呦一聲,捂着肚子笑彎了腰。

“真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也,”曹嚴華文縐縐地說,“小師父,溝通不來,就是溝通不來,這代溝,都深到地心去了。我當時想,山裡還是太閉塞了,眼界太窄,還是應該去大城市見識一下。”

木代心裡一動:“所以你還是逃家了?”

“留了字條,說要進城打工。”

頓了頓又說:“走之前,我找金花妹子聊了,我覺着吧,拍拍屁股就跑,不是大丈夫所爲,不想娶就是不想娶,我得跟人說清楚。”

木代點頭:“然後呢?”

“聊的挺好啊,我還鼓勵金花妹子到外面走走,別總守着曹家村,她起先有點害怕,說自己文化低,到了外頭怕吃不上飯,我說,沒文化可以學啊,外頭什麼工種都需要,掃地洗碗做促銷,賣房賣保險,什麼不行啊。”

他得意洋洋的,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小師父,有一件事,我太師父知道了,肯定會高興的。”

“什麼事?”

“我沒當賊啦!”他興高采烈的,“我眼看着我要誤入歧途,趕緊衝進去懸崖勒馬了,我當時想着,我是以後要收伏兇簡的人,思想品德不能不好啊,我跟我三三兄不一樣,三三兄流落街頭的時候年紀小,坑蒙拐騙是爲了活命。我呢,有手有腳的,幹什麼都能賺錢,累就累點唄,幹嘛要偷呢,對吧。”

木代的心頭升起一絲異樣。

曹嚴華的人生,已經改了,很早就改了。

她試探性的問:“那你後來,拿什麼謀生的?”

“打工啊,我在酒吧和鳳凰樓,不是都幫過忙嗎,跑堂、後廚,我都做得來啊。”

木代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想了想又問他:“你是來索道找我嗎?”

如果曹嚴華跟她懷着一樣的心思,那相遇的時間,應該是白天啊,整個白天,她都在索道上,沒看見羅韌,也沒看見曹嚴華。

這一問,居然把曹嚴華給問住了。

他張口結舌的,想了一會才說:“不……不是,小師父,我好像是出來……散步的。”

最後三個字,說的聲音很小,有點心虛。

“我出來散步,看到索道,心裡怪怪的,總覺得,這個索道跟我有關係,我就繞着多走了兩圈,走着走着,忽然看見你了,我就……就衝過來了。”

木代試着去捋順他的話:“你只是出來散步?”

曹嚴華緊張:“是。”

“散步的時候,你根本沒想着要找我,也沒想着,要去聚散隨緣找我們?”

曹嚴華尷尬,但頭點的很篤定:“是。”

木代的脊背上泛起寒意,忽然對着車流大叫:“小七!出來,小七!”

半空中掠過怪異的笑聲,小七的身影好像自遠處竄上天際,再沒出現了。

木代拉曹嚴華:“走。”

兩個人,一起退回到甬道,但沒有路了,前面是石壁,波影只剩下緊挨着的下一幅,那是聚散隨緣。

曹嚴華有點緊張:“小師父,怎麼回事啊?”

木代伸手去拭面前堅實的石壁,說:“過不去了,到頭了。”

過不去了,到頭了。

小七說了一些真話,說的更多的,是假話。

——觀四蜃樓,不是重新經歷人生,而是把人生的無數種可能,都當成模塊一樣來拼接。就如同當年在育幼院,霍子紅可以收養她,那是模塊a,也可以不收養她,那是模塊b。

觀四蜃樓,像一個魔方,把不同的模塊翻轉。

起初,小七建議她,不要插手,悶頭往前跑,她如果那麼做了,對波影看都不看,她的終點,會是一個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場景。

但是插手了,也會有風險,人生的軌跡線會奇蹟似的一致,也會決然不同。

曹嚴華說,“小師父,我好像是出來散步的”,又說“心裡怪怪的,總覺得這個索道,跟我有關係”。

曹嚴華不想再當賊,改變了人生的一部分,於是,與此同時,他忘掉了真實世界裡五個人的一些事,忘掉了和木代在索道初遇,忘掉了麗江的那間聚散隨緣,只在心底留有最朦朧的印象,直到巧合似的,看到了木代本人——對他來說,木代是真實世界的提醒。

所以,爲什麼那麼多人試過,但走不到終點?因爲插手和不插手,都同時帶來巨大的風險,五個人同時下一盤棋,棋局一定會面目全非。

木代嘴脣囁嚅着,往來路去跑,纔剛跑了兩步,砰的再次撞上石壁,痛的跌坐在地,曹嚴華趕緊過來扶她,木代卻沒有動,半晌,嘶啞着嗓子吼了一聲,拳頭重重砸在地上。

前路也封死了,走過的路,不能再回頭。

曹嚴華很慌:“小師父,怎麼了啊?”

回不去了,改不了了,只剩下一副波影,不能再自由穿梭到過去的情境裡去了,不能去找萬烽火或者馬塗文打聽羅韌,也不能通過波影進入到遇到紅砂的那個未來,她和曹嚴華的軌跡線互相碰撞的地方,虛幻消退,現實來臨,這新一重的現實,就是她們的終點。

曹嚴華陪着她在狹小的山壁間坐了一會,波影在面前閃,影光鍍到兩個人的臉上,過了會,曹嚴華說:“小師父,我們進去吧。”

木代疲憊的起身,任由曹嚴華拉着,邁進這最後一重波影。

遊人真多,挨挨擠擠,吆喝聲不絕於耳,木代一直在想羅韌,他的人生,想改動的地方,很多吧。

他想救回叔叔羅文淼,想讓聘婷不被兇簡附身,想讓塔莎平安活着,想讓菲律賓的一衆兄弟不要白白赴死。

再來一次的機會,誰不想把握呢,連曹嚴華都想修正那些“拍拍屁股就走,不是大丈夫所爲”的小遺憾,更何況是死生大事?

木代低聲喃喃:“可是,你不能把我改沒了啊。”

酒吧的外牆已經裝飾好了,形狀顏色各異的酒瓶子,陽光下泛着灼目的光,推開門,那個染白頭髮的調酒師在練甩杯,陣地從吧檯內轉到了吧檯外,廳裡的桌椅都被他旁挪,佔着個偌大的場子開落轉合,像個跑江湖賣藝的。

曹嚴華茫然:“我三三兄呢?”

話還沒落音,張叔的大嗓門從旁亮起:“小老闆娘回來了啊。這個小胖哥是誰啊?”

木代勉強笑了笑,說:“這個……是來酒吧打工的。”

張叔笑出聲來:“也真稀奇了,又來一個打工的,前兩天來了個姑娘,死乞白賴要打工,老闆娘說酒吧不招人,結果那姑娘說不要錢,倒貼也幹!”

木代奇怪:“誰啊?”

樓梯上傳來尖叫聲,木代擡頭,看到久違的紅砂,像一陣風一樣捲了過來,尖叫聲不停,撞翻了調酒小哥,甩杯骨碌碌溜到了牆角。

曹嚴華也大叫:“紅砂妹妹!”

他張開雙臂,滿心歡喜地迎上去,到近前時,炎紅砂身子一矮,從他胳膊下鑽過來,來勢不減,幾乎是直撲過來抱住了木代。

木代沒站穩,砰的撞到身後的桌子上,然後艱難地伸手去推她:“紅砂,腰,腰,我撞着腰了。” 七根兇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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