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棚的夥計過來,手腳麻利地收拾一地狼藉,翻倒的小桌子正過來墊穩,連玫瑰都原樣插好。
羅韌說:“我什麼都沒忘……快要死的時候,我記得是你把我送回來的。”
青木不吭聲了,過了會,長長嘆了口氣。
三文魚和明蝦重新擺上桌,青木這次用筷子了,夾起一片,斯斯文文。
說:“你那時候中槍,肺被擊穿,整個人神志不清,我都以爲你快要死了。”
羅韌笑了笑:“我自己不記得。”
青木也笑起來:“我也是那時候知道你原來你也怕死,抓着我說好多話。”
“都說了什麼?”
“說中國人葉落歸根,死也要死在國內,讓我把你送回來。”
接下來的事,羅韌倒是記得的:“然後,你就把我扔在邊境小城的一間出租房裡。”
“我給你僱了人,每天照顧你三餐。”
說到這裡,青木頓了頓,薄薄的嘴脣緊抿了一下,像刀刻的線:“更何況,那個時候,你還能喘氣,但我有九個兄弟,等我回去收屍。”
像是有硬錘狠狠砸上後腦,眼裡忽然辛辣,羅韌右手死死攥起。
青木的目光從他緊攥的手上掠過,又很快移開,語氣很平靜,給他講那以後的事。
“我回了獵豹的宅子,那裡像個鬼宅,那麼多天過去,外人依然不敢進。”
是的,獵豹的那幢位於孤島的豪宅歷來是禁地,當地人即便路過也要繞開了很遠去走,偶爾聽到宅子裡傳來的槍聲,心裡會想着:哦,獵豹又殺人了。
“沒有發現獵豹的屍體,宅子裡幾乎還是那天打鬥時的樣子。我給大家收了屍,尤瑞斯在泳池裡泡了很久,屍體脹大,伊萬被鋼鉤倒吊在二樓的樓梯上,血幾乎流乾了……”
他看了羅韌一下,餘下的略過了不說:“我燒了宅子,請人把他們埋在我們住過的叢林裡,其實原本,我想把他們火化了,骨灰寄回他們的老家,但是……你知道的。”
是,知道的,他們來自五湖四海,誰也不是菲律賓人,在那片燥熱的土地上結識,會談錢、命、女人,但鮮少去講來歷,沒人談起幸福的生活——倘若有幸福的生活,大抵也不會孑然一身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出現在那種地方了天才寶寶律師媽。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一直打聽獵豹的消息,”青木伸出手,重重拍自己的肩膀,“九條命,搭在這裡,不能確認她真正死了,我睡不着覺。”
羅韌說:“我也一直讓人幫我打聽你,順便留意棉蘭老島的動靜……只是,我本來以爲,獵豹死了。”
他以爲她死了,那場激烈的搏鬥,拳腳、利刃,還有槍,雙方都血紅了眼,最後,他一甩手,飛刀插*進獵豹的左眼,她慘叫着,失足從樓上摔了下去……
他俯身想看,但獵豹的手下忽然不知從哪裡掃過來一梭子,子彈入肉,噗噗的聲音,不覺得疼,只看到血,青木嘶吼着竄上來,拖住他後撤。
經過游泳池時,他看到小個子的尤瑞斯,趴浮在水面上——尤瑞斯即便學會了游泳,也依然不喜歡水,但是,他的靈魂在死亡的那一刻,永遠困囿在水裡了。
青木說:“我找了一年,本來我都快放棄了,我覺得她應該已經死了,但是,有一天,發生了兩件事。”
“哪兩件?”
“一是,道上的人說,在一個賭場裡,有一個帶着墨鏡的女人,向人打聽羅。”
“另一件呢?”
青木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目光裡戾氣逼人:“尤瑞斯他們的墳被挖了。”
羅韌闔了一下眼,又睜開:“所以,你來找我了?”
青木雙手撐住桌子,身子向他的方向傾過來,聲音壓的很低。
“羅,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從緬甸走,坐船,到馬來,沙巴斗湖,有快艇接應我們,去棉蘭。”
“什麼時候?”
“七天之後,還是這裡,碰頭。”
羅韌笑了一下,然後點頭。
青木說:“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我不做過分的事。我給你時間,去跟你的朋友道別。也去跟你的小羊羔做個了結——放她回牧羊犬看管的草場上吃草,羅,那不是你的世界。”
他的聲音輕的像耳語:“你的世界不在這裡,在往南那個被海包圍的地方,你還活着,但你早就死在那裡了,我也死了,和我們的兄弟一起,還有你漂亮的小女兒。”
青木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轉身離開。
羅韌坐着,一直沒有動,也沒有回頭去看,直到涼棚裡的夥計過來,遞給他賬單。
兩輪餐費、餐具破損費、服務費,一聲沒吭,落在紙面,一分也沒少收。
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羅韌這才發現,陸續在撤場了。
凌晨1點45分。
羅韌結清錢,回到自己停在村外的車上,要發動的時候,外頭篤篤篤的敲窗戶腹黑總裁契約妻。
打開一看,是那個送他玫瑰花的女人。
聲音溫溫柔柔,說:“先生,可不可以搭個車,車費什麼形式都好辦。”
羅韌說:“我們不順路。”
女郎奇怪,指指村外那唯一一條車道:“只有一條道出去。”
“我去找我女朋友。”
哦,原來如此,她很懂規矩的往後退了兩步,給車子讓道。
木代在地上躺了很久,然後慢慢爬起來,左手像是打了麻藥,每一根指頭都動不了,腿好像也撞到了,一動就疼的要命,但伸手一寸寸捋,確定沒斷,也沒有脫臼。
她低頭,把衣服的裡襯送到嘴邊,狠狠去咬,用牙齒磨,終於扯下一塊布條,嘴和右手配合着並用,把翻起指甲的地方包起來。
她記得,摔下來的時候,手電就滾在附近。
一瘸一拐,一陣摸索,終於找到了,然後推亮。
先往上照,估算着到頂的距離,比普通六層樓要高,約莫20到30米吧,是個山腹中空的地洞,
又看周圍。
好幾具屍體,差不多都已經是森森白骨,骷髏頭的眼洞看的她毛骨悚然,往後退的時候,腳跟絆到什麼。
是條髒兮兮的辮子,橫在骨骼寬大的骨架處——那不應該是女人的辮子,留髮……是清朝時候的人?
還有朽爛的揹簍,鏽跡斑斑的砍刀。
像是普通的砍柴人。
骨頭都有斷裂,有些是脊柱直接崩折,有些是頭骨開瓢,應該都是摔死的。
真奇怪,站在這一堆屍骨之間,驚懼之餘,心裡居然泛起慶幸的餘味:她居然沒摔死。
不是功夫好和頭腦機靈就可以應付的,要感謝她從小練的是輕功,下墜的那段時間,一直拼了命的去抓、貼、提。
忽然想到什麼,趕緊掀起外衣去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燈光仔細照了一下,很好,都入肉不深,沒有哪一道是開膛的。
這個洞,方圓不小,但並不複雜,基本一覽無餘,仔細去嗅,空氣雖然泛着黴溼味,但並不惡臭嗆鼻,這說明,可能有些石峰的罅隙和外界產生了空氣流通,所以,她不會悶死。
沒有明顯的活水,但伸手摸石壁,有幾處是陰溼的。
這種地方,越低越溼冷,看了一下,右首邊地勢偏高,但好幾具破碎的屍骨雜陳。
木代站了一會。
說:“對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要來打擾你們的,冒犯的話多包涵。也不要來嚇我。”
說完了,又站一會,團團鞠了個躬,纔開始清理極品桃花甩不掉。
咬着牙,把所有的屍體,或搬或拖到地洞遠遠的角落裡,搬動其中一具的時候,身上忽然掉下來一個布袋子,紅繩扎口已經鬆了,木代用腳踢了兩下,裡頭露出銀色的光洋來。
打近了看,上頭繁體字鑄着“中華民國八年造”。
攢了這麼多錢,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汗,忽然踏空掉下來,白花花的銀錢,留叫後人嗟嘆。
木代想着,如果能平安出去,就拿這錢,把這些屍骨都運出去,做個道場,買塊墳地,把他們都平安葬了。
師父說,有時候,也不是多麼的喜歡行俠仗義,只是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不遲不早,就讓你碰上了,緣也好,劫也罷,總得做點什麼。
搬好之後,又用揹簍石塊什麼的,在邊上擋了一圈,最後把砍刀撿過來,這是好的防身工具。
手機好像摔壞了,開不了機也看不了時間,但是,夜半應該早就過了。
那個時候,跟羅韌商定每天都聯繫,羅韌說:“曹嚴華失蹤的事很蹊蹺,那頭的情況也很不確定——所以我一定要定時知道你們的進展,萬一出事,我好儘快做準備。”
她點頭:“我知道,我一定每天都打。”
第一個電話就沒打出去。
黑暗中,她舉起刀,挽了個腕花,劈、斬、橫切,頓了頓起身,走到陰溼的石頭邊,試了試方位,開始磨刀。
單調的,而又剛硬的磨刀聲,在幽暗的地洞裡迴響。
木代想起曹嚴華,臉色慘白,嘴裡塞着布團,五花大綁。
想起那個發自身後的,低細而又尖利的女聲。
不管你是誰,不能傷害我、我徒弟,還有我朋友。
是啊,這個人是誰呢?
她和一萬三,一派平和的來的這個村子裡,沒有站隊,沒有標明立場,沒有對任何人顯露過敵意。
爲什麼一上來就下這麼狠的手呢?
一萬三縮在被窩裡。
——我沒你功夫好,跑的慢,膽兒小,還怕黑!
理由說出來,字字鏗鏘,然而基於男人的自尊,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所以強忍着睏倦,打着呵欠,等。
不能陪你風雨上路,至少能做到回來的時候給聲問候——一萬三對自己要求不高。
等了好久,終於聽到木門吱呀一聲響。
一萬三如釋重負。
“小老闆娘,你可總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