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小商河,畫着畫着,一萬三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他之所以敢盲畫,是因爲畫畫的人,不止用眼去看,心裡頭會有譜,一筆一劃,就算不精準,大致也知道畫的是什麼。
這一筆一劃,勾勒的形象,他太熟悉了。
老家在海邊,卻很少浪,更像是平靜的灘塗,造祠堂的時候,成天價叮噹錘鑿,那時候他才七八歲,穿條破褲子,屁股上磨破了一個洞,露肉,走路的時候,不得不伸手攥着。
仙人指路,騎鳳的仙人,能吞虎豹的狻猊,可以行雲布雨的鬥牛押魚,他通通不認識,唯獨鑿行什的時候,他尖叫:“孫悟空,大聖!”
最後失望的發現不是,孫悟空不長翅膀的。
祠堂落成是在三月,正趕上祭祀海神,靠海吃海,祖祖輩輩的討海人,手裡頭拈着香,一拜再拜,颯颯的海風吹過,高處角脊上的仙人指路像一行孤單而又瑟縮的小人。
目光落到祭案上,祭神用的三牲,牛頭、豬頭、羊頭,脖頸處血跡斑斑,死不瞑目。
老族長拈着香,煙氣像是飄在他頭頂上,嘴裡喃喃着珠產蚌腹映月成胎,海風的腥鹹氣拂面,臉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鹽粒兒。
一萬三牢騷似的想着:這鬼地方!我纔不待呢。
他果然就沒能再待在那了,四處混跡時,常被問及老家在哪,根據情況需要,各種說辭,一會北京上海,一會瀋陽長春。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老老實實說出這幾個字來:“廣西,合浦。”
其實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帶之上隱秘而閉塞的村子,不過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爲,連合浦是哪,他們都不知道的。
誰知羅韌點了點頭:“雷廉二州,兩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討海採珠的?”
一萬三很意外地點點頭。
雷廉二州,其實是古名稱,雷州府是指廣東海康,廉州府就是廣西合浦,兩地盛產珍珠,古時候被稱爲中國的兩大“珠池”。
泱泱華夏,兩點明珠,只想一想都覺得志滿氣揚。
而兩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爲珍,古語說“合浦、于闐行程相去二萬里,珠雄於此,玉峙於彼”。
意思是廣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約兩萬裡,在這邊是珍珠稱雄,那裡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對峙而毫不失色,足見合浦珠的身價。
一萬三從衣服的內兜裡掏出那張摺疊好的畫紙遞給羅韌。
紙張的疊痕已經很深,邊角磨了毛,揣了應該有一段日子了,羅韌展開了看,畫的正是仙人指路,走獸錯落,唯獨不見行什。
“角脊上放十個走獸的本來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於遍地都是。尤其最後還少了個行什的……所以我剛畫出來,就知道是哪了。”
羅韌盯着他看:“那你爲什麼隱瞞了不說呢?”
一萬三譏誚似的笑:“那鬼地方。”
又換了副無所謂的神氣:“我不想說唄,怎麼着?”
出於某些原因不想說,但爲了聘婷放棄了隱瞞,還好,希望亡羊補牢爲時未晚吧。
羅韌很快做決定:“你把村子的具體位置告訴我,我要去一趟。”
只是個簡單的要求,一萬三卻猶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給他啊,不就是個地方嗎?”
“小老闆娘,不是你想的那樣,很難進。”
木代偏盯着他不放:“怎麼難進了,豺狼虎豹守着嗎?”
一萬三沒理她,像是在權衡着什麼:“要麼這樣吧羅韌,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保證我的安全,絕對安全。”
木代心裡咯噔了一聲:一萬三的神情不像是作僞,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難道有人能把他怎麼樣嗎?
一萬三又轉向木代:“小老闆娘,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錢。”
言外之意是:你們本來就給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羅韌點頭:“時間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這裡安排妥當之後,我們爭取明天就能走。”
我們?這個“們”字不包括她吧,羅韌不準備邀請她?木代心裡空空的,覺得自己是被晾着了。
她想了想說:“那你們路上小心,我會過來照顧聘婷的。”
聘婷這種情況,鄭伯肯定招架不住,羅韌又不在,由自己照顧聘婷,木代覺得理所當然。
羅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關於怎麼安置聘婷,我已經說過了。”
一萬三有點沉不住氣:“你還要鎖着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時目不交睫地守着聘婷嗎?萬一守不住呢?萬一聘婷的危險程度超出我們的想象呢?”
羅韌冷笑:“你別忘了,她身體裡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幾千年的混賬玩意兒!”
一萬三不說話了。
羅韌的做法的確讓他難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只能這樣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擱時間,匆匆回去收拾東西。
木代卻沒走,咬着嘴脣看羅韌把那些張滿了屋子的紅線扯下,鼓足勇氣說了句:“羅韌,我也可以跟你們一起的。”
她急急解釋:“一萬三不是說要保證他的安全嗎,也許那裡很危險呢,他連功夫都不會,我在的話會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現跟今天晚上類似的情況,她可以爬個牆幫個忙啊,不像一萬三,被攔在門外一籌莫展的。
羅韌搖頭:“不用了。”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麼呢,像那次滿懷歡喜的捧着桃子,等媽媽嘗第一口,卻始終沒有等來;像在學校的時候,爲了能被選拔進奧數班拼命的做題做題,最終下來的名單上卻沒有她。
那種晾在一邊,排除在外的感覺。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時候,你也讓我去的。”
羅韌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執:這是什麼人人爭搶的好事嗎?
他耐心同她解釋:“小商河的時候不一樣,那個時候,霍子紅牽涉其中,你間接有關聯,而且,我承認,我有私心去利用你,你功夫好,我只是想讓你幫忙。”
她真是隻聽自己想聽的:“我這次,還是可以幫忙啊。”
“這次的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應該爲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險,就更不想把你也牽扯進來,再說了,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你剛從小商河回來不久就東奔西跑,張叔會不高興的。”
張叔不高興就不高興唄,反正他經常不高興。
木代低着頭站着,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連頭髮絲兒都寫着倔強兩個字,換了旁人,他儘可以板起臉,說一些言辭苛刻的趕人的話,但是木代不行,她會哭。
再說了,他上次買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讓步:“這樣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張叔也同意,你就當出去玩兒……”
合浦應該有不少好玩兒的地方吧,就當帶她出去玩兒吧,華夏珠池,買顆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擡起臉看他:“真的哦?你不會跟一萬三偷偷開車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點點紅,眼睛晶亮,委屈的後勁沒過,卻又透着小小的竊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發頂,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象裡的,要更喜歡她,這可怎麼辦?真帶她一起朝夕相對嗎?
羅韌覺得,需要認真考慮一下跟一萬三開車偷跑的可操作性。
一萬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東西不多,最適合說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錢買,至於錢,掙也好、騙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長夜的,守着個行李包,幹什麼呢?
他在牀上躺了一會下來,摸黑進了吧檯,回來的時候,腋下挾了半瓶酒。
管它什麼口味,管它貴不貴,喝唄。
他骨碌碌灌下一大口,跟喝水似的。
村子叫“五珠村”,聽起來傻不溜丟的名字,其實有來歷,那個時候,老族長被一羣孩子圍着,文縐縐搖頭晃腦地講村子的來歷,說:“所謂龍珠在頜,蛇珠在口,魚珠在眼,鮫珠在皮,鱉珠在足,這都是假的,真正出珠的,一定是老蚌!但咱們村就叫五珠,管你什麼珠子,什麼成色,都有!”
傳說中,龍的下頜、蛇的腹內、魚的眼、鯊魚的皮內以及鱉足裡,都能產珍珠,這當然只是臆測的說法,現如今,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珍珠是蚌殼裡出來的。
又說,這五珠村,怕是南中國最古老的村子之中。
“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咱五珠村,打那時起就有了,世代採珠,不管時局多亂,餓不死我們!但是那些外村的人,採的太頻,眼珠子裡只看得到錢,這一帶的蚌都要被採絕了!竭澤而漁,以後這片海就出不了珠子啦!”
整個村子,都爲了珍珠發瘋,祭海神、搶海域、在比一般小船要寬和圓的採珠船上打的頭破血流,混戰中,好多人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掉進海里,又罵罵咧咧扒着船沿上來繼續“參戰”。
終於驚動了鄉派出所,幾輛警車彎彎繞繞開到村外,警察小跑着過來,對天放了一槍,震住了所有人。
都是向大海討生活,打的如此不堪,兩村的人鬥敗的公雞一樣分列兩旁聽派出所的人訓話,女人們過來圍觀,一萬三的母親忽然驚慌起來,大叫:“江照,江照,你爹呢!”
四處去找,最後纔想起下水,沒有人以爲父親會淹死,常年採珠的人,最深可以下到水下幾百尺撿蚌,怎麼會被淹死呢?
父親被水泡的發白的屍體被撈了起來,善騎者墮,善泳者溺,一輩子向海討生活的人,被海討了命去。
父親的死帶來的意外收穫,是讓五珠村在搶地盤的鬥爭中大獲全勝。
但父親的命沒個說法,派出所的同志面對母親的哭訴也很無奈:“嬸,搶地盤的少說也有幾十口,船上跳來跳去的,誰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還是失足絆下去的,很難界定責任啊。”
骨灰盒拿回來的那天,母親哭的死去活來,唸叨說:“可憐呢,討海的人,叫火燒成了灰,怎麼也該葬在海里。”
她抱着骨灰盒就出去了。
一萬三也沒太注意,自顧自看電視看的樂呵,忽然聽到咚咚鑼響,老族長氣急敗壞的進來擰他的耳朵:“快,把你媽喊回來,女人怎麼能進海呢!”
五珠村的女人不進海是規矩,據說海里有守珠的蛟龍,每年三月祭海餵飽了它,它就舒舒服服在海底睡一年,讓採珠人平平安安下水撿蚌,但龍不喜歡女人,女人進海就是冒犯了它。
村人舉着火把聚到海邊,水面那麼平整,月華銀子一樣瀉在海面上,遠遠的,可以看到母親瘦小的身影,搖着槳,慢慢往海里去。
幾個氣急的男人急急解採珠船的扣繩,推向水中準備追上去,一萬三則長一句短一句地在海邊叫,喊嗓一般:“娘,回來啊,女人不能進海啊……”
就在這個時候,月色如水,火光憧憧,黑色的海面上如同撒着無數碎金,衆目睽睽……
那條小船突然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