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出來之後,跟鄭明山說了一下要做的事。
簡言之,炎紅砂的叔叔炎九霄在五珠村“失聯”了,炎老頭放心不下,但一來自己上年紀,二來眼睛不方便,就想找個功夫不錯的姑娘,陪着炎紅砂一起去。
他把炎紅砂當下一代採寶人培養,多少有歷練炎紅砂的意思,之所以一定要女的,是考慮到同住同行,異性有些不方便,而且,同天底下所有守着漂亮孫女的爺爺一樣,炎老頭也得提防有壞小子打紅砂的主意。
鄭明山說:“哦,行啊。那沒事了,我走了啊。”
他說走就走,木代目瞪口呆的,反應過來之後,小狗一樣在後頭追着:“師兄,你就走啦?你就這樣把我扔了?”
鄭明山停下腳步:“不然還怎麼着?你不是要歷練嗎?不把你扔海里嗆水,你學得會游泳嗎?”
“可是,炎紅砂也沒經驗,我也……半吊子……”
鄭明山更不理解了:“又不是兵荒馬亂虎狼攔路,你自己又不是沒出去過,買張車票,哪都到了,經驗嘛,走着走着就有了。”
“可是……”
鄭明山說:“小姑奶奶,你還像不像習武的人了?就憑你這兩下,別的我不敢說,從街頭打到街尾還是罕逢敵手的。炎紅砂也會幾招三腳貓,你們的戰鬥力比一百塊錢遊川藏的揹包客強多啦,就去個廣西,至於嗎?”
木代臉上掛不住:“那……師兄,你好歹得交代吩咐我幾句。”
就像遊子上路,家人不絮叨點什麼總覺得儀式未盡。
鄭明山哦了一聲,正要說什麼,木代警惕地打斷:“別再說什麼到了陌生地方找飯館旅館車站之類的話了,我做夢都能背出來。”
原來說過的還不能說,鄭明山苦思冥想,頓了一會之後,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很是有愛地拍了拍木代的腦袋。
“有困難找警察,錢省着點花,遇到不錯的男人,想拿就拿下。”
說完了,拎着塑料袋,踢踏踢踏出去,頭都沒回一下。
木代有些感慨,這寡淡的師兄妹情誼啊,比之舊社會把兒女賣給地主老財當牛做馬的無良爹都不遑多讓。
合浦,五珠村。
要不要跟羅韌說一聲呢,木代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說:我又不是追着你去的,我是工作去的,兩回事兒,碰到了呢就打聲招呼,碰不到也不稀罕。
不過,五珠村應該挺小的吧。
她在炎紅砂家裡住了一夜,炎家的傢俱都是老式的,尤其是牀,居然三面合圍,睡進去了,再把鉤帳放下,像躺進四四方方的箱子裡。
木代睡不着,想到院子裡走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炎老頭的房裡還亮着燈,走近了,絮絮的聲音傳出來,木頭的鏤空雕花糊紙門即便關緊了還有老大的透風縫,費不了什麼勁就能輕鬆聽到牆角。
“紅砂啊,在外頭千萬要小心,不管遇到誰,都得當成壞人來防,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也要防木代嗎?”
“鄭明山作保,理論上應該沒什麼問題,不過防着總是沒錯的……”
木代嗤之以鼻,連牆角都不屑聽了。
這老頭,還真是沒安全感,不過也對,採寶的人排外,人越多分賬的就越多,因此寧願小鍋小鏟的幹,看誰都像居心不良謀算自家的。
昆明到合浦約1200公里,車程約莫一夜加半個白天,所以,她們第二天中午出發。
兩個人都行李不多,算是輕裝,但心情大不一樣。
木代很警惕,沒人教她怎麼做,但責任使然,無師自通,視線儘量不離開炎紅砂,也會自覺不自覺地看周圍的人,但凡有生人靠近,全身的弦都繃起來了。
第一次工作,她不想搞砸了。
炎紅砂卻心情舒暢,看情形,炎老頭字字懇切的經驗建議,她是全拋到腦後去了。
哦,不對,有一點是照做了。
防着木代。
當然,多半出於私怨,木代踹她那一腳,她後半夜都疼得睡不着呢。
шшш● тTk дn● CΟ 一出門,她就傲慢的把手拎袋遞給木代:“幫我拎着。”
說完了,昂着頭往前走,木代也不吭聲,默默跟上,走出百十米遠,炎紅砂回頭一看,登時跳腳:“你怎麼不幫我拎着呢?”
“我是保鏢,又不是重慶棒棒。”
重慶棒棒,她上次去重慶時才第一次見到,現在說的雲淡風輕,跟打小就認識棒棒似的。
炎紅砂沒辦法,小跑着又把手拎袋給拎回來了,跑的時候,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上了大巴之後,炎紅砂黑着個臉,下定決心不跟木代說話,木代樂得清靜,自顧自把座位調低,學着大師兄,閉目養神,車子晃啊晃的,跟搖籃似的。
炎紅砂過了好久才發現木代睡着了,氣的不行,要知道,她拗那個生人勿近的造型,也是頗費力氣的——睡覺了你也吭一聲啊。
下傍晚的時候,車子中途停站,供乘客吃晚飯,就近的飯館家家滿座,木代和炎紅砂等了好久纔等到位置,炒了兩個小菜,還沒吃上兩口,炎紅砂叫她:“木代,木代!”
木代擡頭看,炎紅砂氣的臉通紅:“那桌,那個男的,色*迷迷地看着我。”
循向看過去,還真的,這種二皮臉,什麼地方應該都會碰到,就像韭菜,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又像野草,春風吹又生。
木代說:“趕緊吃飯。”
“他盯着我看呢。”
木代扒飯:“看就看吧,看了也不會少一塊肉。再說了,你就不能低頭吃飯不看他嗎?你不看他,就看不到他在看你了。”
炎紅砂被她氣的飯都吃不下了:“你這個人,怎麼一點個性都沒有?”
……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到的合浦,轉了兩個小時的中巴到鎮上,木代分別朝不同的人問路,說是要搭鄉鎮公交車,在“兩棵樹”站下來,下來之後,再打聽着走。
鄉鎮公交車在兩棵樹中間停下來,扔下木代和炎紅砂,噴着尾氣絕塵而去。
炎紅砂尖叫:“兩棵樹站就真的只有兩棵樹,連個站臺都沒有!”
木代也很驚訝,但在炎紅砂面前,她忍住了,總得有個人表現的老成持重一點吧。
同時,她開始有了擔心,顯然,兩個人都對五珠村及其附近的旅遊接待能力估量有誤,這個地方,可不像有旅館啊。
她帶着炎紅砂去最近的村子打聽,得到的答覆讓她覺得不妙。
“五珠村?早廢了啊,從海邊那條路過去會好一點,你們怎麼從這條路來?這沒車去的,要走一兩個小時呢。”
木代奇怪,怎麼就廢了呢?
人家給她解釋,賺不着錢,陸續搬走了的。
木代跟炎紅砂商量了一下,兩個人都決定繼續往裡走,畢竟到都到了,再說了,時間還算早,即便在五珠村一無所獲,還是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來的。
好心的村裡人找了拖拉機,送了她們一程。
木代在拖拉機上顛的七葷八素,還不忘跟開車的大叔打聽:“這兩天,有外人來嗎?開那種黑色的越野車?”
否定的答覆,看來羅韌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木代有些失望,回頭看炎紅砂,她倒是喜滋滋的,連不和木代說話這一條都忘了:“我第一次坐拖拉機呢。”
“你不擔心你叔叔嗎?”
炎紅砂想了想:“有點吧,其實我叔叔經常往外跑,好久不跟家裡聯繫也是有的。要不是……”
要不是那個夢,還有那個沒頭沒尾,接起來只聽到海浪聲,又很快電量耗盡的電話。
拖拉機把兩人送到一處土山下頭,大叔比劃着讓兩人翻山,過去了沿着礁貼着海往東走,五珠村好認,因爲村落裡沒人,再不行,認祠堂就行。
哦,祠堂,角脊上十個小獸,仙人指路,沒理由認錯的。
翻過土山,再走一段,就到了海邊,這邊的海相對平靜,海灘的沙子也細,炎紅砂脫了鞋拎在手裡,沿着海灘往前走,身後留下一長串淺淺的腳印。
想招呼木代一起玩,忽然想到被她踹的那一腳,念頭登時就消了。
再走了一段,她興奮大叫:“船!船!”
海邊上,靠礁石的地方,修了一段不長的望海橋,大概是年代久遠,橋板大部分朽爛,但橋墩子上,鐵絲連了好幾條橫七豎八的採珠船,正隨着海水一漾一漾的。
炎紅砂小跑着過去,木代的目光卻被別的什麼吸引了開去。
不遠處,距離沙灘有一段的地方,有車子的車轍印打彎,看情形,是想下到沙灘,但中途改變主意,又折回去了。
木代把手搭在眼前,向着遠處高處看過去,似乎,真的是有村子的模樣呢。
她的脣角不覺露出一絲微笑。
炎紅砂搖搖晃晃地站在其中一條船裡,也不知道她從哪找來的漿,梆梆梆地往船沿上敲,又驚喜的叫:“木代,這船不漏水呢。”
木代招呼她:“先到村子裡看看。”
炎紅砂抱着槳不撒手:“先划着船轉一圈唄,我叔叔那時候是在沙灘上拍的蚌,沒準在海邊留下了什麼呢。”
真是滿滿的藉口,說白了就是想划船——就算炎九霄真的在海邊留下什麼,那也是在沙灘上,總不會跑到海里去。
木代站着不動。
炎紅砂也不管她,自顧自鼓着腮幫子拗開了掛船的鐵絲,接着很是不成章法地划着船槳。
左一下子右一下子,也不知道是槳起了作用還是海流的作用力,小船真的晃晃悠悠開始移動了。
她又“哈哈哈”的笑,典型的炎紅砂式笑法,笑一聲停頓一下,笑三聲才笑完:“你不是保鏢嗎?我現在要划船,你是跟我來呢還是不跟呢?”
木代沒吭聲。
海很平,浪很靜,應該沒什麼問題,小船穩穩的,看來也不會漏水,所以,雖然她不會游泳,也不能叫炎紅砂看扁了。
她在心裡默默計算着小船和岸邊的距離。
炎紅砂劃的很賣力,她倒也並不是很想划船,只是借題發揮,心裡巴望着她上不了船:“讓你拎東西你不拎,讓你幫忙教訓流氓你也不願意,現在我出海你也不跟着,讓老天評評理,有沒有這樣的保鏢?該不該扣錢?”
天高海闊,木代又離着遠奈何不到她,炎紅砂簡直是手舞足蹈了,聲音也高了八度:“你說!該不該扣錢?”
話音未落,木代退後幾步,忽然發力奔跑,炎紅砂還沒鬧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眼前突然一花,她看到木代在離海最遠的一塊礁石上借力一點,身子如燕子抄翼般掠將過來。
她能一直飛到船上嗎?不可能吧。
是不可能,到一半時,身子已墜,但木代在海面上踏下腳去,虛虛一點,瞬間又提氣躍起,下一秒,船身一晃,木代已經進來了。
炎紅砂把着槳,看着木代乾笑:“你你……還會水上漂啊?”
木代盤腿在船頭坐下,下意識把溼了的那隻腳往裡收了收,哪是飄啊,那時候,半隻腳已經踏進水裡了,好在輕功的底子不錯,距離又計算的得當,一落一起,還是能叫炎紅砂不敢多話。
她垂着眼,不冷不熱:“繼續劃啊。”
炎紅砂悻悻的,自己也覺得無趣:“那就回去唄。”
她掉轉方向往回劃,估計力道不對,光見漲紅了臉使力氣,船左右打着晃,反而離岸越來越遠了。
木代有點慌:這距離,她再燕子抄水也抄不回去了啊。
炎紅砂也氣,說不清是氣木代還是氣槳,船槳掄起,再往下狠命使力時,一個沒拿住,船槳撲通一聲落水。
她趕緊扒着船沿去夠,就差一點就能捱到了,哪知道一個浪涌,那槳瞬間就離得遠了。
炎紅砂倒不慌:“木代,你會水上漂,把船槳拿回來啊。”
木代差點被她氣樂了:“我那不叫水上漂,我那是藉着衝力,提一口氣,有輕功打底,在水上能比別人掠的更遠。這裡水深,我纔不會爲了個破槳去踩水。”
水流一漾一漾的,小船也被推的一晃一晃,周圍安靜的很,擡頭看,陽光刺眼,左右看,望不到邊的海,小船真好像一片無依的葉子。
炎紅砂先怯了:“那木代,我們怎麼辦啊?”
木代說:“沒怎麼辦,就這樣漂着吧,說不定你叔叔漂在我們前頭呢。也說不定漂到菲律賓去,人家以爲我們是間*諜,砰砰兩槍!”
炎紅砂差點哭了:“我想回家。”
木代斜了她一眼:“你現在老實了?你還劃不划船了?”
炎紅砂帶着哭音搖頭:“不劃了。”
可憐見的,跟個紅了眼睛的兔子似的,木代也不嚇她了:“既然這樣,我想辦法吧。”
她拿出手機。
還好,信號雖然不是滿格,打電話還是沒問題的,木代翻出通訊簿,找到了羅韌的名字。
又不是自己主動要找他的,江湖救急嘛。
她伸出手指,輕觸撥號鍵。
就在這個時候,船身猛地震了一下。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水底下,忽然重重地衝撞了一下她們的小船。
木代僵了一下,隔着衣服,都能感覺到小臂的汗毛根根豎起。
炎紅砂也傻了,她不自覺地向木代靠近,聲音低的像耳語:“木……代,你感覺到了嗎?”
木代的聲音也低的不能再低:“別……別說話。”
也許,不說話,就沒事了?
接下來的時間,不知道是一分鐘,還是三十秒,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木代和炎紅砂互相勉強着笑,心裡存着僥倖:沒事了吧?
電話接通了,羅韌的聲音傳來:“喂?木代?”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船底傳來砰的一聲重擊,小船幾乎被撞得離開了水面,木代頭皮發麻,對着電話沒命尖叫:“救命救命救命啊,海上,我不會游泳啊……”
又是一聲重擊,船頭翹起,木代還沒來得及跟羅韌說自己在哪,身子忽然掉轉,無數的海水涌至眼前,瞬間遮住了浮着白雲的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