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①③章

一路跌跌撞撞,疑神疑鬼,天已經全黑了,炎老頭夜間辨路艱難,幾次帶錯了路,有兩次,木代甚至以爲是在林子裡轉了向了,頓生生還渺茫之感,想哭,又拼命忍住。

她覺得自己是保鏢,邊上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的,她一定不能露怯,哪怕裝,也要裝出信心滿滿的樣子來。

她們在林子裡昏頭轉向,摸了好久,直到半夜,才終於摸回通往石屋的路。

一路上,除了催促找路,沒人講題外話,直到遙遙望見石屋的輪廓,提着的那口氣才都先後松下。

炎紅砂問她:“木代,那是野人吧?力氣那麼大,一個人拖我們倆,普通人沒那樣的。”

木代覺得是,皮也厚,木頭削的甩手箭都戳不傷它。

不過,這突發的一出,倒是把她對那個掃晴娘的猜疑沖淡不少。

她把炎紅砂叫過來,壓低聲音,講了掃晴娘的事。

布娃娃能走路的想法到底是荒唐,木代起初就比較傾向周圍可能還有別人,今天在林子裡發生的事,算是佐證了她的想法。

炎紅砂後背發涼:“那就是說,回到住處也不安全了?”

“總比林子裡好的。”

是的,總比林子裡好的。

回到石屋,點上火把,明晃晃的光驅散了不少黑暗的恐怖,木代和炎紅砂去井裡打了水,燒了一鍋,洗了臉,又倒水泡腳。

趕路的時候不覺得,現在才發現,腳上有幾處都磨出水泡了。

熱氣從腳底衝到全身,乾麪包也沒那麼難啃了,撫慰了身體撫慰了胃,萎靡的精神也終於舒展開來。

炎老頭坐在角落裡,喃喃:“井裡,怎麼會沒屍體呢?”

炎紅砂聽着就來氣,覺得這輩子就算讓她砸鍋賣鐵沿街乞討也不想採什麼寶了。

木代猶豫了一下,問他:“爺爺,你當時埋進井裡的那個……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

炎老頭沉默了好久,沙啞着嗓子答:“女的。”

“是多久前的事?”

“十多……二十年前吧。”

“她真的……死了嗎?”

炎老頭身子一凜,擡頭看她:“什麼意思?”

木代斟酌了一下:“因爲井裡沒有屍體,我在想,會不會是她又逃出來了……”

炎老頭厲聲:“怎麼可能!割喉的人,血噴的滿井都是……”

他突然發覺說漏了嘴,驀地停住。

屋子裡死一樣的寂靜。

炎紅砂渾身發冷,忽然就帶了哭音:“爺爺,你不是說,是病死的人嗎?”

其實,炎老頭哄木代說是病死的人,炎紅砂心裡也有懷疑,但她強迫着自己去相信:到底是親人,她不希望爺爺是真殺了人的。

現在知道了,割喉,血噴的到處都是。

這是謀殺。

靜默中,炎紅砂忽然抱着膝蓋,小聲哭了起來。

這一晚,木代無論如何都睡不踏實,當然不止是她,她聽到炎紅砂也在牀板上翻來覆去的,只有炎老頭的呼吸聲。

他倒是睡的安穩的。

嘀嗒,嘀嗒。

又下雨了嗎?

木代靜心聽了一會,忽然坐起來,悄聲地:“紅砂?”

炎紅砂也坐起來:“怎麼了?”

她從自己的牀鋪邊爬過來。

這不是下雨的聲音,這是滴水的聲音。

聽起來很近,好像就在門口,爲什麼會滴水呢,是昨天屋頂的積水,忽然又漏了嗎?

聽得人鬧心。

炎紅砂緊張起來,抱着木代的胳膊壓低聲音:“木代,咱們就待屋裡,天亮再出去吧。”

待屋裡嗎?木代看着那扇木門,薄薄的,還漏着縫兒,腳一踹就開了。

但是,還是覺得,待在屋裡,要安全一些。

她和炎紅砂兩個互相依偎着,過了會,炎老頭忽然翻了個身,起來了。

炎紅砂嚇了一跳:“爺爺,你幹嘛去啊。”

炎老頭甕聲甕氣答了句:“起夜。”

炎紅砂頭皮發緊,下意識想說“就在屋裡吧”,下一秒反應過來,男是男女是女的,屋裡哪有地方啊。

炎老頭穿好鞋子,他眼睛本來就不好,反而不用打燈,摸索着到門邊,打開門走了出去。

木代猶豫了一下,問炎紅砂:“我要跟出去嗎?”

炎紅砂說:“這不好吧,我爺爺在方便啊……”

她沒說下去,外頭響起了撒尿的聲音,很顯然,炎老頭沒下樓,就站在樓上。

男女有別,即便差着輩分,乍聽到這聲音,木代還是有些臊,炎紅砂也不好意思,頭半低着,手足無措的。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忽然抓住她的手。

木代的手有點涼,炎紅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木代在看着門口,炎紅砂循向看過去。

黑夜天,屋裡反而比外頭黑,門開着,像是襯着較淺的背景,門上頭,吊着一個……

黑魆魆的輪廓,是那個掃晴娘的布娃娃吧,一定是,是從井裡撈上來的那個,因爲它還在滴水。

炎紅砂驚怔失語,這個時候,炎老頭又回來了。

他走到門口,那個掃晴娘的布娃娃就吊在他頭頂,似乎有水滴進他頸子裡,炎老頭下意識地擡起了頭。

猝不及防的,上頭忽然伸下一對長長的手臂,薅着他的腦袋,把他整個人提了上去。

從木代的角度看來,炎老頭真像旱地拔蔥般,身子離地,忽然就不見了。

炎紅砂尖叫,木代反應過來,提起馬刀就追,到門口時攀住門框身子倒卷,瞬間上了房。

天已經有些矇矇亮了,一個身高接近兩米的野人,腋下夾着炎老頭,大步流星往山上去。

木代腦子一懵,提氣就追,她雖然輕身功夫好,但那野人顯然是在山裡踏高踩低慣了的,一時半會的居然拉大了距離,木代一咬牙,使盡渾身的力氣,把手中的馬刀向着野人的背狠擲了過去。

刀就是刀,不是木頭,雖然沒能像預想中的狠狠插*進野人的背,但也劈的它渾身一個哆嗦,一把扔開炎老頭,嘶吼着向着木代撲了過來。

木代一個就地翻,把這第一撲避過去了,鼻子裡聞到野人身上的氣味,腥是腥臭是臭的。

那頭,炎紅砂已經拖着鐵杴追出來了,真面對面看到這麼大個傢伙,激的渾身一哆嗦,但是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害怕了,大叫一聲,掄着鐵杴就砸過來。

不過鐵杴到底不趁手,野人伸手抓住鐵杴的柄,居然把炎紅砂連人帶鐵杴扔了兩米來遠。

木代覷準馬刀的位置,翻過去想撿,哪知道野人比她更快,一腳踩住馬刀,一巴掌向着她臉上扇過來,木代身子一矮,想從野人腋下鑽過去,腦後突然一緊,一個念頭閃出來:完了。

她頭髮被野人抓住了。

一抓一大把,硬是把她連頭髮帶人都扯回來摔在地上,木代被摔的眼前發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喉頭一緊,脖子被掐住了。

這一股力奇大無比,險些就把她脖子給掐斷了,木代瞬間雙眼翻白,嘴巴閉不上。

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怪不得說我不見了,原來我這麼快就死了。

她徒勞的伸出手去抓,拽到什麼,死死攥住。

就在這個時候,兩聲槍響。

砰!砰!

她感覺到,野人的身子一震,又一震,再然後,壓在身上和脖頸間的那股力忽然消失了,野人痛苦地嘶嚎一聲,瞬間掠進林子裡不見了。

木代躺在地上劇烈咳嗽,她睜開眼睛,模糊地看到高處,熟悉的身影。

羅韌在收槍,曹嚴華和一萬三一前一後地往下跑,曹嚴華大叫:“我木代妹妹啊……”

木代爬不起來,巨大的委屈忽然就把全身心都給淹沒了,她躺在地上,眼淚涌出來,奔到跟前的曹嚴華手足無措的,慌慌張張問她:“木代妹妹,你受傷沒有啊……”

木代哭着說了句:“我要回家去。”

她哭的氣上不來,又劇烈咳嗽,羅韌過來,把她抱起來,輕聲說了句:“沒事,咱們回家去。”

人仰馬翻。

不過,這石屋子裡,因爲忽然多了這些人,而擁擠和熱鬧起來。

掛在門口的掃晴娘被扯下來扔在一邊,一萬三和曹嚴華燒水,他們帶的瓶裝水還夠,燒了一大鍋,舀了盆給羅韌,剩下的下面。

方便麪的香氣傳來,簡直賽過這世上所有的佳餚,那捆雞蛋也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木代聽到曹嚴華催一萬三:“再打兩個,多打兩個嘛,給我小師父補身子。”

羅韌拿紗布蘸了燒好的熱水,給木代擦脖子,她脖子上勒痕的淤青看起來觸目驚心的,側邊有幾道抓痕,已經出了血。

可能是中槍的時候身子一頓,指甲抓的。

羅韌開了小瓶的酒精,用棉球蘸了給她清血,酒精浸到傷口,絲絲的疼,木代激的直噓氣。

羅韌說:“這種野人的爪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細菌,我幫你打一針。”

他幫她貼上紗布膠帶之後,拿過邊上的藥箱,從底下取出一個布裹包,打開了,裡頭插着一根一根的針劑玻璃瓶,還有一根小的針筒。

羅韌掰斷針劑的玻璃頭,把藥水汲到針筒裡。

炎紅砂一直在邊上看着,這個時候小聲說了句:“你還帶這些東西的?”

羅韌沒看她,沉着臉說:“不然呢,你們進深山老林,就算裡頭沒野獸,摔着了擦傷了,也要想到破傷風的危險的。你們都帶了些什麼東西?我剛看過了,藥品沒有,防身的武器也沒有,一堆吃的,你們是進來幹什麼的?度假的嗎?”

羅韌從沒用這種口氣說過話,炎紅砂沒敢作聲,曹嚴華正端了一大碗煮好的面進來,自忖着不好插嘴,趕緊擱下。

木代有點尷尬,羅韌拉過她的左手,衣袖擼上去,拿酒精棉球在她手臂上擦了擦,找準血管,慢慢把針頭插了進去,推好了之後,又拔出,給了粒乾的棉球給木代,讓她自己摁着。

整個過程並不疼,羅韌的動作很準,乾脆,以前在叢林生活,他習慣了給自己打針。

木代給曹嚴華使眼色,讓他趕快把炎紅砂帶出去——炎紅砂一直在邊上,犯人樣低着頭,看着叫人怪難過的。

曹嚴華會意,正要招呼炎紅砂,羅韌忽然轉頭看角落裡的炎老頭。

“你其實根本就沒有帶過隊採寶吧?”

“我聽紅砂說過,你煉了一雙眼,是專門看寶氣的,一個團隊裡,看寶氣的人等於技術人員,其它的人,是一定會把你捧着供起來的,所以你根本也不會關心萬事操辦,以爲只要帶兩個人,帶把鏟子,就能把寶給採了是吧。”

曹嚴華尷尬的不行,炎紅砂不好說話,木代也不好說話,自然只能他來攪渾水了:“小羅哥,紅砂爺爺到底是……長輩……”

羅韌笑了笑,說:“長輩。”

“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拉上自己的孫女,還搭上外人。”

他忍住了沒再說,頓了頓起身走了出去。

炎紅砂長長吁一口氣,一口氣還沒鬆下來,一萬三忽然探進頭來,說:“紅砂,你出來一下,羅韌找你說話。”

炎紅砂臉色一下子變了,帶了哭腔看木代說:“完了完了,我就知道沒這麼快完事,羅韌會把我罵死的。”

她萬般不情願的,還是出去了。

曹嚴華這才端起碗給木代,說:“小師父,吃飯。”

木代端起來,下意識看了一下炎老頭,曹嚴華猜到她的心思,小聲說:“鍋裡還有呢。”

木代擡手去接,這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攥着東西。

她想起來了,這是剛纔打鬥時,從野人身上拽下來的,太過害怕緊張,右手一直攥着,居然給忘了。

她鬆開手。

那是一塊胭脂色的琥珀,狹長,內外顏色有深淺,像是一顆躺在手心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