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你死我活
珍姬遇襲的事件,免不了被宮中非議,衆嬪妃提起這位倒黴的娘娘,都掩袖訕笑,宮裡的人,最愛的便是看他人倒黴,要不這生活不是無趣了些。
幾日時光緩緩流逝,轉眼便到了月末。這一日乃是立秋大朝的日子,各地的藩王們依例需要從領地當中前來朝見君王,所以這一天,一大早,便有杏黃色大轎從驛館中出發,此時東方曦光已經透亮,天空藍的明亮,幾是纖塵不染。
清亮的晨色中,但見一片莊重肅穆,遠遠望去,幾十名侍衛服色鮮亮,釘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門前紋絲不動,雖然天氣酷熱,此間卻別有一種空寂肅殺的氣氛。
當中有一個人有些輕慢地一笑,用手裡的玉骨扇子指定了那些侍衛,與一側的旁人嬉笑道:“皇上也真不體恤人,這麼熱的天,竟是讓他們甲冑齊全。”他的笑聲傳到一側,一衆的王爺與大臣們俱是搖頭,他卻並不在意,只是隨意踱步,片刻間,景陽鍾登聞鼓聲大作,悠揚沉穩的鐘鼓之聲越過肅穆高大的鳳樓,直傳出午門來。“萬歲啓駕!”一聲一聲的傳呼由太監們遞送出午門。他不再多說,跟着領頭的叔父與兄長們進了大內。幾人一進宮門,便覺和上次覲見感受大異。一進宮門,便見一溜正殿中央,正門都緊緊封錮。沿路之上,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帶刀侍衛。
待到了殿裡,皇上先揀了和州旱災,黃河洪災,突厥擾邊等幾件事來說,又問了兵部關於前交剿滅的突厥餘部之事,然後笑道:“衆卿還有什麼要說的?”
滿殿中鴉雀無聲,半晌,有幾位尚書正欲上前奏報早就準備好的削藩策略,卻聽藩王一羣中,有人嘶啞喊道:“臣有事要奏!”卻是皇上的叔父,五十有餘的誠老千歲,他花白着鬍子,瞧來仍是病弱。他上前叩首道:“臣年老體衰,離大去之日並不遠矣,益州地處蠻荒,瘴氣叢生,懇請陛下讓老臣留京,以待天年。”皇上溫和而又無奈道:“叔父身體不甚康健,朕亦深以爲憂,太醫院醫正亦向朕稟過了,叔父不用多想,及時診治要緊。”他言辭關切,雖是模糊,卻也默許了誠王的請求,老人長吁一口氣,謝恩後正要退下,卻聽身後有人大聲喊道:“臣也有本要奏!”皇上一挑眉頭,瞧見來人是他的兄弟安南王,不由挑眉說道:“哦,九弟有何事?”
“皇上,臣弟也請留在京中。”皇上瞄了一眼他,眉眼間微有些見動,但還是不曾出聲,只是瞧着他,此時殿中微有騷動,羣臣交頭接耳,莫衷一是,安南王長跪於階下,他微瞥了一眼皇上,繼續說道:“我這個藩王,聽上去金尊玉貴,乃是帝家貴胄,卻真真是任人踐踏,皇上派的御史,可有把我放在眼裡嗎?”
朝臣中響起一片嗡嗡低語,也有人爲安南王的大膽言辭倒抽一口冷氣。本朝分封諸王,乃是循前朝舊例,由朝廷派出御史,輔佐藩王,一應大事,都要蓋上他的印章才能算數。
皇上面容上浮現一道怒意,卻被冷笑壓了下去,他輕握着雕龍扶手,目光如劍,直看着安南王不語。卻聽一側又有一位王爺站起來說道:“萬歲息怒,九哥素來心直口快,不過御史一事,仍希望萬歲從長計議——就是臣等體諒陛下的苦心,史筆如刀,都是衆家兄弟,又有何不可信任,需託於外人!”
皇上一聽這話,怒不可遏,他臉色雪白,‘砰’地據案而起,回眸瞧着,卻是他的幼弟,十一皇子——承平王,此時殿內多數人已成了泥塑木雕,僵跪在地聽藩王們與皇上鬥口。皇上站起身來,卻見殿外門扉半啓,縫隙中隱隱可見無數人影晃,不由長嘆了一口氣,得了他這樣的動作,又是一個王爺站起身來,只是卻是一連顫抖着說道:“皇兄.....皇兄......”接着居然步子有些不穩的倒在了一側,衆人看見他那副樣子,便是皇上也是眉頭一皺露出幾分厭惡,淡漠的說道:“七弟,你身子不好便先下去歇着吧。”
“來人呀,扶昇平王下去休息。”這時候這位昇平王爺卻又結巴的說道:“這個......這個......”卻是半天也糾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衆人都是一面鄙視的樣子瞧着他,大家都知道這位七王爺是先帝爺最不喜歡的一位皇子,在先帝面前從來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但在外面卻是風流成性,什麼都做的出來,加上生母又是宮女出身,從來都是不引人注目,一直到先帝王去了他都沒有封王,反是新君立位時,厚封自己的兄弟,這才把十一皇子,七皇子都有了正式的封號。
這位昇平王爺才讓衛士架出了宮門,時便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雙眸子裡隱隱閃着精光,便騎上馬來,朝外奔去,一到守備營裡,他立時站直了身姿,然後自腰間取了一柄玉骨的扇子,打開以後,才從懷裡拿出一個令牌說道:“封鎖城門,不許任何人入內!”放聲高喝,熾熱的日光照着他的面容,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如果可以,他也不願意與皇上一起算計自己的兄弟,但他們不這樣做,又能如何?
守衛頭領遙見是他,大吃一驚之下,再驗過他的令牌,忙不迭喝令,讓兵士去通知四門官兵,關攏城門。昇平王就近登上了這守備營所在的東門,眼看城門徐徐合攏,卻聽門下有喧譁的人聲,在那裡不時的叫嚷着:“這是什麼意思?”
“青天白日的,關什麼城門?”
昇平王本已準備下去,卻聽到這裡的慌亂,趕緊縱身上了城樓,卻見一營兵士源源而來,最先抵達的叫嚷着,用手推擠城門,強行將本只一線的空隙,生生扳折加大。他們身上的甲冑在日光下閃爍生輝,昇平王的心,卻在這輝光中逐漸沉下,這是安南王麾下的將士!他強壓胸中的怒火,站於城樓之上,高喝道:“站住!”見來人似乎毫不在意,繼續板着城門,昇平王咬牙說道:“放箭。”箭矢破空之聲大作,一片黑鴉鴉的箭雨,幕天席地一般,朝着城下飛去。閃着寒光的鐵箭如暴雨狂飈傾瀉,鋪天蓋地地落下,城下的藩王將士躲閃不及,紛紛倒地,昇平王緩緩閉上雙眸,不忍見見同胞之間的殘殺。爲什麼,爲什麼這些人就不懂得惜福呢,想到這裡,他立時下了城樓,吩咐兵士嚴守,他不想看見自己同胞的鮮血,也正是爲了讓他們流最少的血,他才絕意擁護皇上。
此時的殿中,君臣一言一語地交鋒,讓大多數人都驚得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是好。皇上望了一眼正對門扇的縫隙,見外間人影憧憧。眉間稍一鬆緩,淡而不薄的繼續說道:“還有哪位叔伯兄弟,認爲朕刻薄寡恩,不妨出來言明。”大殿之中,靜得可怕,良久。正當衆臣以爲,無人再言時,突然有人站起身來說道:“萬歲開恩,臣以爲御史挾天子之命,跋扈異常……”
皇上望去,卻是長孫其峰,這是長孫家族裡的人,他的眼眸慢慢的眯了眯,這是代表什麼,衆人都明白,他們都瞧了一眼正站在最前端的左相長孫大人,又瞧了瞧長孫其峰,這位是長孫家的人物啊。皇上想到這些不由嘴脣顫抖了起來,長孫家有擁立之功,這些年來,他待他們不薄啊,雖然實權削了一些,但貢奉卻是更多了,榮譽也是更多了。
皇上壓下心中的鬱躁,然後說道:“兩位弟弟,衆位愛卿,朕登基以來,素以祖先創業艱難爲念,治理天下,可算是兢兢業業,對宗室手足,更是克已友愛——弟弟們今日敢如此無理,不正是料定朕仁厚嘛?”
安南王聽的咧咧一笑,正要反駁,卻見皇上眸中一點怒火,在瞬間爆裂開來“可是你們,卻將朕的克已友愛,視作軟弱可欺!今日你們居然有臉面提什麼御史掣肘——若沒有御史礙事,你們今日便要引狼入室,來個三分天下了吧!”他由案間取過幾疊文書,清俊容顏上帶着冰封似的冷笑,吩咐一側的小太監道:“你先念一遍,再讓衆臣傳看。”
太監那略帶尖細的嗓音,在殿中響起,樁樁件件,都是二王私下聯絡,結交江湖死士,私鑄兵器,甚至向突厥購買戰馬,時間地點,相與人物,皆是細細有證,皇上冷笑着聽完,然後說道:“朕的御史被你們擠兌得幾欲自盡,你們兩人居然還敢顛倒黑白!”
說到這裡,皇上停了停,然後揚聲說道:“衆愛卿,你們不妨向外一看......”已經讓這一出鬧的一頭霧水的衆臣,聞言轉頭望向殿外,但見目之所及,羽林軍的軍士荷戈持槍,殺氣騰騰集中在東西配殿前面,這時候卻聽到皇上淡漠的聲音:“你們以爲勾結江湖匪類,收買了幾個宮中侍衛,便可以逼宮篡位?”
皇上輕蔑一笑,任由侍衛將擒獲的各色俘虜押到殿外廣場。安南王面色蒼白,渾身顫軟,左右侍衛正要上前拿下,卻見承平王面色不變,悠然輕笑道:“萬歲勿要疑心臣弟,這般拙劣的計謀,完全不幹臣弟的事!”安南王滿面驚惶,怒道:“十一弟,你……”
承平王笑得不羈,眼中露出詭譎笑意:“萬歲,昨日早晨,太后她老人家與皇兄一起說了些宮裡的笑話。”
皇上聞言立時一驚,瞬間明瞭了他言下之意,他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當機立斷喝道:“衆愛卿皆退下。”說着俯視着階下羣臣,一派安穩從容,衆人觸及他的目光,但覺如磐石般沉着,心中不覺一鬆,這才驚覺各個已是汗溼重衣,遵令退出。
皇上瞧着承平王,臉上越發難看,這麼些年來,母子兩人在宮裡相依爲命,可以說這個母親在他的心裡的地位一直無人可及,此時聽到承平王的話,那裡能不驚。
看見衆臣退到殿外,承平王微笑着,只說了一句:“太后在我的鉗制之下。”
“你要如何?”皇上勃然大怒之後,頭腦卻是越發清明,他面上無波,只是靜靜問道。
承平王仍是溫文儒雅,他望着御座中的皇上,輕笑道:“太后乃是天下之母,臣弟焉敢如何……”
殿外的陽光照在皇上的身上,顯得異常幽冷,讓人禁不住要打寒戰。殿裡只有承平王的聲音:“母后現下安然無恙,皇兄不妨與我前去一探……”皇上對上他的眼眸,心下暗驚,終是靜靜答道:“好……我與你同去。”
皇上微笑着,輕鬆悠然間,淡漠而應道:“好,我們兄弟兩人一起前往,只是不知道九皇弟是不是也要同行。”說話的時候,皇上依舊笑容滿面的瞧着面前的兩人,彷彿是再平常不過的家宴會晤。但若是熟悉他性子的人,必然知道這時候他心裡已是殺氣鼎盛。
承平王微笑而應,淡如清風的說道:“甚好。”毫不在意的拉起安南王一起與皇上並肩而行,三人都是如在林間信步,一起走在這三人自小一起長大的深宮大內之中。此時正是八月,日光照耀着宮闕雲頂的琉璃瓦,璀璨眩目,華貴迷離,兄弟三人並肩而行,身後而行的,是如履薄冰的侍衛。三人也不去理會,只管在這狹長綿延的夾道上緩緩漫行。
一路行來,走過宮內的太掖池時,只見滿池碧綠,承平王冷眼看着,突然微笑道:“我從小怕水。”
皇上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只聽承平王笑道:“小時候不知道厲害,在這湖邊嬉戲玩耍,被人推入其中,幾乎溺斃。”他說得輕鬆,卻自有一種驚心動魄。
便是在這樣的時候,皇上亦然是劍眉微動,道:“是誰做的?”
“我不知道。”
安南王這時候卻是彷彿漫不經心的說道:“臣弟知道,大約是太后娘娘的手筆。”說完,長嘆了一口氣,然後才繼續說道:“我小時候有一次也讓人推進了井裡,那是一個枯井,我在那黑暗裡一直關了一天,一直到讓我的母妃找到。”說完安南王的眼裡全是刻毒。
皇上悚然一驚,只是瞧着兩人,半晌無語的說道:“只怪我們生於帝王家。”
承平王淡淡瞥了他一眼說道:“從我記事起,便是活得戰戰兢兢,我母妃時時看顧我,生怕我再遭厄運……”
皇上望着他,憶起小時候幾個人一起在學堂裡就學,一起吃太傅的板子,一起學規距,那時候也曾經是友愛過的,可是現在?突然,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道:“爲什麼不來找我?”幾乎是痛心疾首的他低喝道:“我是你們的兄長,爲什麼不來找我?”
“找你?”承平王有些驚奇地重複,“皇兄……”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不復方纔的劍拔弩張。
皇上咬牙不語,半晌,才低低道:“也罷,是我太一廂情願……這是在宮中,總要爭個你死我活的!”
安南王在一側也是微微一笑,淡漠的附應了一句道:“不錯,這是在宮中,爭的是天下大勢,如何能有個人親情,皇家,本來就是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