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人馬在盛京駐蹕五日,大營安在白狼河邊。康熙的金頂大帳居中,科爾沁的王爺們早已從蒙古趕來隨駕,與北京同來的王公貝勒將營帳圍繞着康熙的大纛旗紮下。其餘文武百官,各營親軍人馬的營盤如衆星捧月一般一圈圈的排列出去。累累行行,鱗次櫛比,河邊的原野上一望無際。
傍晚十分,康熙在大帳中接見蒙古親王,我不便隨侍在旁,只得在偏帳歇着。黃昏時分,百無聊賴,偏偏有了些興致。命人將紫金騮帶出來,只令五六個侍衛隨行,出營壘往河邊馳去。
冬日的冰雪纔剛消融,河水尚未漲起,岸邊露着大片沙地,密密實實全是乾枯的葦子與蒲棒,遠看略覺蕭條。不知何時喜歡上了遠望,只要看的遠,心中就無限的欣喜。不論是紫禁城城牆上,西苑的洗妝臺上,西山的半山腰上,都可以默默的立上一整天,只是看。
嘴角帶着莞爾的笑意,我能看見什麼?不過是清晨朝露中的片片青磚灰瓦,晚間夜幕下的處處燈火,冬日的殘雪與春日的青峰。一眼能看穿的景色,卻令我流連忘返。只是喜歡那時候的寂靜,心中霎時的空明,寵辱偕忘,愛恨全消。
有侍衛遠遠地指着東邊山巒上的陡坡,對我說道:“貴主兒快看,有人放鷹!”
望去,陡坡之上果然佇立一人一騎。白馬靜靜立着,身穿貂裘的騎士也一動不動,他肩頭上架着一頭漆黑如墨的海東青!暮色之下,全都影影綽綽。
是納蘭!一人一馬一鷹,就這麼巋然不動,屹立在晚霞中!
突然,他拂去海東青頭盔,將小盔的皮帶銜在口中,“嗚——”清揚的哨聲響起,納蘭緩緩平舉起右臂,黑色的鷹隼展開翅膀,從山巔翱翔而下!
“嗚——嗚——”
哨聲劃破寂靜的黃昏,伴隨着獵隼盤旋而下。海東青如利劍般劃過枯草殘雪俯衝到地,盤旋一週,猛地向地上一啄,又飛揚上天去了。
我身後的小侍衛興奮的高聲叫:“火狐!”我眯着眼,依舊看不清,枯草叢中彷彿有動物掙扎。
正在此時,衆人驚叫起來。回目一望,我不禁也驚了。納蘭在山顛處猛然一勒馬繮,白馬奮蹄而起,從陡峭的山上直衝下來。接近垂直的山坡依舊覆着殘雪,積雪被馬蹄攪翻。一人一馬如飛,片刻到地。納蘭在急速飛奔的馬背上翻身離鞍,攬起地上的獵物。一直盤旋在高空的海東青看見主人,也緩緩落下來。
他的馬沒有停息,兜了一圈,已經向我奔來,待到近前勒住了,我身後的侍衛們早就轟然叫起好來。納蘭擡起手臂,一聲唿哨,海東青慢慢落回到了他的肩頭。這才微微頷首,向我道:“娘娘吉祥。您怎麼到這兒來了?行在人多又雜,且這裡貼近河邊,是科爾沁旗下駐防的地方。蒙古侍衛不會漢語,別衝撞了您。”
“又沒出行在大營,你急什麼?”我勒馬笑問,“皇上不會知道我出來吧?”
納蘭的眉頭一蹙,只得陪笑,“奴才勸您,趁着皇上沒發覺,快回去纔是真的。你們當差倒是真用心!”他揮鞭指着跟隨的侍衛們,“回去一人領二十鞭子!”口吻雖不嚴厲,卻是絲毫不容置疑。倒也不怕我多心。
“這是做什麼,何必爲難這些小子?”我冷冷道,“成大人不必在我跟前兒稱奴才。我行一步動一動,還不是大人您管着麼?”
“娘娘的話,奴才禁不起。”納蘭淡淡說道,將懷裡仍在蠕動的火狐狸隨手丟給旁人,將我的馬繮繩解開,順長了一節系在自己的轡頭上。
我不應,無可奈何,只得跟着他的馬沿河往回走。納蘭緩轡慢行,我也無法快跑。跟隨我的都是年紀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侍衛,此時一聲不敢吭,戰戰兢兢的策馬在我身畔。
緩緩行進了百餘步,茂密的枯葦漸漸稀疏,露出碧波淺淺的河水。深藍的暮色,月影當空,星宿明亮。晚風泠泠,春水波紋盪漾,碎玉一般。乍逢美景,不由得手中一緊,□□的馬不知不覺的停下。納蘭與衆人見此,也默然駐馬,一行人立馬河岸,靜靜的遠望盈盈碧水。
不知多久,遙遙耳聞大營中金笳鳴響,悠長遼闊。雖是滿目無邊勝景,可伴着陣陣胡笳,亦有不勝之感。我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正要撥馬,卻見水邊漣漪蕩蕩,一圈圈的漂到沙岸上。左近的葦叢裡,逶逶迤迤遊曳出幾對水禽。看似野鴨,毛色光亮,只是周身紫色羽毛令人矚目,一對對閒閒遊蕩,在粼粼的水面穿梭。
納蘭見我發愣,含笑道:“這種水禽雌雄並遊,倒如鴛鴦,只是個頭比鴛鴦大些,又是一色紫的。當地人就叫‘紫鴛鴦’。”
我緩緩一笑,“蘇東坡有詩:‘河頭浣衣處,無數紫鴛鴦’,說的是它麼?”
“正是。娘娘博學。”
訕訕一笑,提馬前行。眼神卻已經離不開河中的紫鴛鴦。一對對,一行行,悠遊逶迤,蕩起無數漣漪,夜色中的碧波看在眼中也是沉甸甸的。河沿沙地幾個迂迴,一行人轉過極大的葦塘,回馬踏上土道。
勁風吹過,身後“撲啦啦”聲音響成一片!馬上回望不由得驚在當地!寬闊的河面滿滿都是紫鴛鴦,月影之中,烏烏壓壓,何止千對萬對!水鳥迎着風同時展翅,壓水叢叢起飛!暗藍的河面,被揚翅的鴛鴦鋪滿,淌過一片沉沉的紫色!
我望着這一幕,半晌無言。空中紫羽飄落,被夜風吹散。夜靜更深,風寒襲人,我不由得裹緊了風毛斗篷,“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
納蘭寂寂半晌,低聲吟誦道:“玉繩斜轉疑清曉,悽悽月白漁陽道。星影漾寒沙,微茫織浪花。金笳鳴故壘,喚起人難睡。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
我無言,只是望着他。納蘭含笑道:“天冷,娘娘快回大帳吧。”
一路上,時時回想起那羣紫鴛鴦。
蒙古科爾沁親王們大宴剛剛散去。步入康熙的寢帳,見他仍穿着黑貂大氅端坐在案前。我請了安,他也並未責備,只笑道:“朕還要見人,不用你伺候,歇着吧。”
“嗻。”我上前換了一盞茶,跪坐在狼皮褥子上,命人端過熱水,擰手巾給他擦臉。解開肩上的黑貂瑞罩,又命人加了炭火,“準備宵夜吧,晚上大宴,怕是沒吃什麼。”
康熙批着公文,由着我擺佈一番,已是鬆泛許多,用筆桿刮過我的臉,“昨兒的糟鵪鶉若是有,再炸兩塊。”低頭繼續寫着字,“告訴他們,把粥熬的軟和點。”
“奴才這就回去開火,自己熬,行了吧?”我側臥在他身邊,枕在他的腿上仰頭笑道。
“別在這耗着,朕早就餓了。”他呵呵的笑起來,拍拍我的臉,低聲道:“又不怕人看見了?”我不理,仍舊伏在他身畔溫存一時,這才起身而去。
端着宵夜回來,見明珠與納蘭父子在大帳裡。見我走進,父子二人只得起身行禮。康熙隨口道:“正好,一塊兒吃點兒。”兩人謝恩。我親自盛了粥端給康熙,命小太監給明珠和納蘭都盛上。四色小菜、炸鵪鶉、雜麪小籠包、另有三五品葷素點心,都一一布好。新熬的奶茶也熱在了炭盆上。
康熙向我輕輕一揮手,我會意,緩緩退入後帳。不過數層皮幕,他們說的話極是清晰。康熙喝着粥,首先笑道:“坐。都是皇貴妃親自做的,味兒不錯,嚐嚐。”
明珠連忙恭維,“是,滋味不同一般。臣謝皇上與皇貴妃娘娘體恤。”納蘭只是默默,並未言語。君臣幾人都是平平靜靜,邊吃邊談,倒似是閒聊家常一般。
“這次土謝圖汗特意派了使者前來朝貢,又將他們漠北蒙古的紛爭給朕說了一遍,聽得朕頭都大了。這是哲不尊丹巴活佛的信,明珠你看看。”
少時,明珠道:“活佛所言,似乎是責備札薩克圖汗之錯多些。”他停頓一時,微笑道:“漠北蒙古內訌,土謝圖汗與札薩克圖汗之間的由來已久。哲不尊丹雖是漠北大活佛,可亦是土謝圖汗的親弟弟,自然會偏心一些。”
康熙笑了笑,“看的清楚就好。朕剛登基時,漠北兩汗就打的不可開交,又有殺兄之仇。安撫了二十年,還是如此。還是哲不尊丹巴說的好,天下只有一個大汗才能安定。”
明珠低沉的聲音續道:“臣以爲,呼圖克圖與土謝圖汗的使者此番來朝,正是向皇上表達此意。蒙古是我滿洲的後盾,亦是大清的基石。可趁此機遇,一舉收回漠北,仿漠南蒙古建制。實是天下之福。”
康熙凝重道:“朕早有此意。如今西南初平,尚有東南不穩,此事還要再等時機,不可輕率行動。漠北三部中土謝圖汗對朕最爲忠心,這次他的使者來朝,不可薄待。”
“嗻。”
“還記得上次朕東巡,札薩克圖汗派了巴雅爾來朝賀。”康熙笑道,“求朕封賜漠西的噶爾丹爲準噶爾大臺吉。”
“臣記得。”
“要小心札薩克圖汗,他身後有漠西蒙古的支持。”康熙冷笑道,“這個話要明着告訴漠北的其餘兩部。讓他們仔細想清楚:今後是站在朕這一邊,還是站在噶爾丹那個狼崽子一邊!”
我聽聞此語,心中也覺凜然。
康熙默然一時,平靜問道:“駐蹕烏里雅蘇臺的鎮國公蘇努怎麼沒有消息?明知朕東巡,連請安摺子也沒有一封?”
納蘭緩緩道:“漠北兩位大汗常有摩擦,是以南邊的路斷了。蘇努公爺的信若要送到盛京,必須橫穿大漠,自然是要耽擱些日子。也就該是這一兩天就有信來。”
“你盯緊了。”康熙道,“旁人的話都難信,只能看蘇努怎麼說。”
“嗻。”納蘭應諾。
“去擬一個明發給漠北三部的旨意,就像朕剛纔說的。”康熙隨口道,“寫滿蒙兩文就行。”
納蘭淡然道:“內閣大學士在此,奴才乃小臣,不敢應命。”
康熙呵呵大笑。明珠也是哂笑道:“無知的業障!皇上有命,怎能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