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再無寶長這個人，姚光漢的消息就此斷絕，我斬斷了與宮外的一切牽連。無數坎坷，依舊活着，如夢如幻。康熙十九年，西南戰事順利，湖南、廣西、貴州、四川等地逐步爲清軍恢復。八旗綠營各路大軍已從三個方向直逼雲南。
乾清宮這一次的遇險，四執庫人手混亂，皆由鍾粹宮辰兒初掌宮務不甚熟練而起。容妞兒藉機向康熙進言，乾清宮的事仍然應當交給我打理。此事對康熙震動極大，雖然表面上從未露出神色，可他已經不顧慈寧宮太皇太后對我的偏見，再次將宮務大事交到了我的手中。
宮中需要撫養年幼的四阿哥，又有衆多宮務繁雜。我陪伴在康熙左右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巡遊京畿，春圍秋獮等事都沒有命我同行。日復一日，這半年來的生活又恢復了少年時的枯燥，有一種熟悉又陌生的親切，令我心靜如死水。這樣的生活直到秋天再一次秀女大挑。
中宮虛懸，選秀之事由我和容妞兒操持。禮部早已預備下，內務府也忙亂了起來。宮中暗流翻涌並不平靜，剛剛生下皇五子的宜嬪早就開始醞釀，家裡的小妹妹隔三差五的進來服侍。惠嬪也不閒着，雖然不敢直接找我，卻是把容妞兒的延禧宮門檻兒都踩塌了。宮外各個貴戚世家的女眷爭相進宮打聽，有想走門路應選的，有想疏通免選的，着實眼花繚亂，烏煙瘴氣。
上午梳妝已畢，我顧不得自己吃飯，先命蒸了雞蛋羹來喂四阿哥。小傢伙老實吃了幾口就不耐煩，在乳母懷裡不住的掙蹦。我無法，自己端着小銀碗滿地追，連哄帶嚇好容易吃完，才長出一口氣。命人帶他上外殿玩去，小木連忙命人端上我的早膳。
我整了整衣裳，端起胭脂粳米粥來，見房中沒有旁人，隨口問道：“乾清宮這幾日有事兒回麼？”
小桃微微搖頭，“沒有。”
小木捧上一碟點心，又細細的剝着雞蛋皮，“事兒倒是沒有。不過。”她往屏風外看了一眼，這才低聲道：“前兒和春大姐姐閒話，她說漏了一句。聽起來彷彿乾清宮多了一個人，怕是有一陣兒了。”
小桃眼睛一轉，含笑道：“乾清宮用人貴主兒雖然不管，可用度開銷總得告訴一聲兒。樑諳達和春大姐姐不像這樣馬虎的人啊。”
我放下湯匙，咬了一口牛奶酥皮點心，並不接着她們的話，只微笑問道：“這些日子都是誰侍寢？”
小木詫異道：“反正半個月沒往咱們宮裡來了。這幾天彷彿都沒人侍寢……”
她話未說完，小桃已然醒悟，低頭悄聲道：“要不命敬事房來人，貴主兒細細問問？”
我吃完了點心，抽出絹子來擦嘴，“若是有心瞞着，敬事房也不會知道。乾清宮掌事兒宮女春玲子是我帶出來的，她絕不敢瞞我，樑九功也是如此。各個不吭聲，那必定是皇上囑咐過。記着，遇見乾清宮的人不許多問。他們的用度該多少給多少，不用多給。都裝不知道。”
小桃聽我說完，連忙應了，又道：“春大姐姐是仔細人，不會說漏嘴的。這話點給木丫頭，看來是有意想告訴貴主兒。”
小木這纔會意，連忙點頭，後悔道：“都怪奴才糊里糊塗！”
我漱了口，笑道：“你們還得學着呢！”
小桃見我起身要去找四阿哥，連忙追了兩步，“貴主兒，您真就不問？”
“我問什麼？”
小木瞪着眼睛急道：“萬歲爺身邊黑不提白不提的多了個人，這叫什麼事兒？”她憋的臉都紅了，“擺明了是……是侍過寢的……”
小桃也紅了臉，忙啐她，“姑娘家家的，胡說什麼！”
我也撐不住笑了，嘆道：“我管宮務，管孩子，可我不能管皇上。萬歲爺看上的人，放在身邊，也不叫事兒。如今正在興頭上，我若是去問了，他心裡能痛快麼？罷了，一天瞞着，兩天瞞着，總不能瞞一輩子，早晚還得告訴我。”
小桃微微蹙眉，陪笑道：“貴主兒在後宮張羅着秀女大挑，乾清宮倒出了這麼一位，將來……”她只不敢往下說。
小木早就急了，頓足氣道：“萬歲爺心裡倒是痛快了，您的心誰知道啊？”
我含笑捏住她的嘴，不許她多言，轉身往外屋走。四阿哥見我出來，掙脫了乳母，步履蹣跚的撲過來。
“來！兒子，抱一個！吃了飯抱着沉了些！”
與四阿哥玩鬧時候，聽見小木小桃邊收拾碗筷邊竊竊私語：
“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姑姑帶出來這樣的好丫頭！”
“閉嘴吧，我的姐姐！你覺得貴主兒心裡好受是怎麼的？你可不能出去胡說啊！聽見沒有？”
“我都知道！哼，也別覺得自己有能耐。合宮上下，誰不知道萬歲爺的心尖兒是咱們主子。看着吧，雪地裡埋不住死孩子！有膽子勾引萬歲爺，有她後悔的日子！”
“……”
少時，容妞兒過來看我，她們也忙收口不提。
“這還沒錄名兒呢，就折騰成這個樣子。要是排車那一日，還不得炸了窩！”容妞兒與我對坐在大炕上喝茶，低笑道，“宜嬪的妹妹我見了，雖說不如她長的好，也算是個上等的。”
我心思不在，手上只撥弄着炕桌上的繡花繃子，“選就選吧，只要皇上留了牌子，我沒話說。”
容妞兒蹙眉笑道：“你倒是真不錯，看的開。”
“有什麼看不開的。”花繃子上有一絲脫線，我不由得撿起來又挑了幾針，娓娓道：“皇上如今還不到三十。以後三年一大挑，一年一小挑。熱鬧日子都在後頭呢！”
忽然一陣忙亂，四阿哥又掙脫了乳母嬤嬤爬上了高几。小木隔着簾子叫我：“貴主兒您快着來看看！”
我們亂糟糟的將四阿哥從雕花木几上抱下來，我嘆道，“小東西！一會兒不看着都不行！咱們出去玩會兒！”
聽聞此語，小傢伙立時老實了，手扶着門框，一雙晶亮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我，只是還不會說話。我不禁撲哧一笑，過去抱起他，邁步出門，“咱們玩兒去嘍！”
容妞兒也是大笑，“這小機靈鬼兒，就是不會說，什麼都明白！”
御花園，乳母嬤嬤領着四阿哥在草叢上來回奔跑玩鬧，我與容妞兒坐在廊中閒話。她見身旁清淨，這才湊近我問道，“前兒的那個姑娘，什麼路數？”
“哪個？”
“嘖？”容妞兒蹙眉笑道，“怎麼忘了？前兒我在你這兒，你們家的親家太太帶來的那個丫頭，小名叫什麼‘玉青’的。是不是也要弄進來？”
我搖頭笑道：“新任領侍衛內大臣頗爾奔的小女兒，是我們大太太孃家的親戚。那丫頭十二三歲就選過，撂過牌子的。長得好？”
“一個‘好’字都說不過來！”容妞兒笑道，“真是阿彌陀佛！撂了好！”她低聲道：“我提你一句，惠嬪幾次三番和我提起這個丫頭，她這鼻子可是不短。聽聞頗爾奔家最近和明珠家走的很近，別是她又看上了吧？”
我不由得皺了眉頭，“她怎麼看誰都好啊？”
容妞兒鄙夷道：“這糊塗車子！前兒還攛掇，想讓明珠大人的二姑娘進宮來跟她。呸！人家那姑娘能屈在她下頭？還做夢呢！”
“上回她拉着宜嬪過來和我說，要把幾個常進宮請安的內眷格格直接送到宮裡，不經內務府預選。我已經駁了她。這個例不能開，你記住了。”我低聲囑咐容妞兒，“罵就讓她們罵去，有話找我說來。”
“有你這句話就好。”容妞兒忽然笑道，“我說惠嬪怎麼如此巴結呢，原來也是有事兒求你。”她笑的喘不過氣，“真有她的！宜嬪想妹妹進宮來做個膀臂，她竟然也想學。也不琢磨琢磨，要不是有大阿哥，主子都快忘了她是誰了。若是身邊再有個出色的，她還見得着主子的面兒麼？”
我淡淡道：“不提了。她宮外頭有大靠山，昨天明珠夫人就進宮來給她請安。咱們不用操心，自有人提點她。”
年初，新任領侍衛內大臣頗爾奔從盛京接來了家眷。他家老姓瓜爾佳氏，與佟國綱夫人的孃家是同族親眷。憑着這層關係，時常來景仁宮請安說話。
這一年中，佟家妯娌來景仁宮更勤了。當她們坐在我身邊絮絮叨叨的時候，我的眼睛只是盯着小舒樂看。如果仙兒活到十四五歲，就該是這個樣子。
清明寒食剛過，正是內眷進宮的日子。佟家人才走不久，頗爾奔夫人便帶着小女兒玉青來到景仁宮中請安。因着佟國綱夫人，我叫她一聲“親家太太”。
頗爾奔的嫡出幼女玉青今年十六歲，說話爽利，極爲活潑開朗，又不認生。來我宮中幾次，小桃小木連同下面的小宮女沒有不和她好的。
沒說兩句話，惠嬪匆匆的來了，口裡只笑着“無巧不成書”，給我送來一尊兩尺的和田白玉觀音。我自然明白這是明珠家裡的孝敬。不禁訝異，她從來也不會給我送這麼貴重的禮物。口裡只含笑命人，“給你惠主兒上好茶。”又打趣道，“這玉菩薩請的不容易。下次不許這麼破費，咱們供個泥的，也是一樣！”
衆人笑了一會兒，惠嬪見我不推辭，便放心坐下吃茶。先拉着玉青誇讚了一回，又陪着我與頗爾奔夫人說話。我對她本無話可說，只得一五一十的告訴她，我與頗爾奔家怎麼論起的親戚。
“看看，還是京城裡頭好，大家熱鬧些。”惠嬪笑道，“別的不說，宮裡頭有貴主兒照應，外頭有兩位舅老爺幫襯，還怕不發達麼？”
頗爾奔夫人連連行禮。
惠嬪又道：“玉青格格這個人材相貌，若是嫁在盛京也糟蹋了。到了京城，有貴主兒給做主，必定得尋個文武雙全好女婿！”
我聽她這樣不會說話，心裡早不耐煩。還好玉青被小木她們拉到院子裡踢毽子去了。頗爾奔夫人只順着她頷首笑道：“託惠主子的吉言。”
又坐了一會兒，頗爾奔夫人告辭，我也不多留，只是笑道：“親家太太以後常來坐坐。”惠嬪也附和道：“就是的，也帶着玉青格格進來陪着貴主兒說說話。”
我便笑道：“小格格家，家裡嬌慣的呢。哪喜歡跟咱們打悶葫蘆。”
玉青眨眨眼睛，“纔不是，我最喜歡和兩位主子一塊玩了。以後我常來陪您兩位說話聊天好麼？”
一句話說的衆人都笑了，頗爾奔夫人忙斥到：“在娘娘面前沒個規矩！兩位娘娘在宮裡當這麼大的家，哪有閒着的日子？這麼大的丫頭了，只知道添亂……”
我忙笑道：“咱們私下裡說話，別拘着虛禮，嚇着孩子。”又道：“玉青跟我投脾氣，以後只管跟着你額娘常進來。”
她們母女又忙謝恩。
惠嬪便笑打趣，“貴主兒就喜歡玉青這個爽利的好性子，等些日子出了閣，貴主兒還得叫你‘常跟着你婆婆進來’呢！”這話說的玉青小臉緋紅，嘟着嘴低頭不吭聲。頗爾奔夫人忙笑道：“那可是這丫頭的福氣。”
又說了幾句話，我又命小木準備了賞賜的禮物，小木與小桃帶着人藉機撒歡湊趣，捧着賞賜爭着送出門，趕着玉青叫“格格”，“格格認了親，今後可常來”，“格格、親家太太慢走”，鬧到頗爾奔夫人不迭聲的說“不敢不敢”。一路送她們去了，惹得宮裡上下都笑不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