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身向榆關那畔行

當日晚間,康熙親自宴請漠北哲不尊丹巴活佛與土謝圖汗的使者。使者是兩位大喇嘛,風塵僕僕帶來了九白之供——白駱駝與白馬。漠南蒙古的各位王公悉數作陪,歡宴至夜半才散。席間,康熙表示今後必定親臨多倫,調停漠北諸汗的紛爭。大喇嘛則謙恭的說,活佛與土謝圖汗早就希望陛下能做漠北的唯一君主。

琪琪千里迢迢來奔,哭訴的所有委屈,都被使者一言帶過。康熙雖然親耳聽見琪琪的訴說,看到了身在漠北駐守的鎮國公蘇努的親筆信,卻對此沒有說出一個“不”字,偏袒之心昭然若揭。

當夜,宴席才散,看守哈斯琪琪的侍衛便匆匆來報,“哈斯格格不停的唱歌,怎麼辦?”

不等康熙答話,納蘭已經示意來人低聲,凝眉道:“廢物!給她喝點酒,讓她睡覺!”侍衛會意,快步趕了回去。

康熙並不停步,冷然回頭道:“後日咱們要往長白山去,她不能再留在行在大營裡!得送走。”

我一驚,“送琪琪回京城?”

康熙搖頭,“不行。”對納蘭皺眉道,“本想送到黃花城,可那兒也太近。想了想還是永平最好,既清淨,且沒人想的到。”

軟禁——這傻孩子用一顆火熱的心,等來的是囚禁!

我連忙迎着康熙跪下,正要說話。忽見納蘭緩緩搖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句話愣是嚥了回去。康熙拉住我笑道:“幹什麼?”

“琪琪,她……”我慌亂的說道,“她年紀還小,有冒犯皇上的地方,您能恕就恕吧。”

康熙撲哧一笑,“還給人家求情了。”一手扶起我,斂容淡漠道,“朕已經仁至義盡了。”

事實不如想象中順利,琪琪果真死也不肯走。十年前的撒潑功夫再次派了用場。不可開交的時候,鑾駕已往東行。納蘭無法,只能親自去送,誰知又是一場大鬧。侍衛再次來報,康熙已經黑了臉。

我策馬在康熙身畔,低低道:“奴才去哄哄,送她進山海關。”

“你行麼?”康熙勉強壓着怒火問我。

“奴才試試。這麼多蒙古人跟着,行在營盤被她鬧的一塌糊塗,讓人看見也不合適。”

“好吧。”康熙側頭低聲囑咐:“一路進山海關都有人,你去一趟朕還放心些。路上聽容若安排,朕交代給他了。把琪琪交給鑲藍旗佐領海寬看守。”

“嗻。”我頷首答應。行間草草收拾了行裝,跟隨我的侍女等人一律退回盛京,對外只說皇貴妃身體不適,要在城中修養。而康熙的鑾駕繼續前行。

“尼楚赫!”琪琪見到我便撲了上來,連珠炮似的問,“是博格達汗派你來的?他願意留下我麼?他要帶我走麼?”

我已經看見琪琪手裡緊緊握着馬鞭,淡然說道,“皇上願意留下你,但不是現在。”

“什麼時候?”

“你學會聽話爲止。”

“我憑什麼聽你的?”琪琪厲聲問道,鞭子在空中呼的劃過。

一邊的侍衛早就不耐煩,喝罵道:“野丫頭不得無禮!”話未說完,琪琪揮鞭就向他抽去,怒斥道:“我是札薩克圖汗的妹妹!你們不過是奴才,怎麼能說我?!”

左近都是康熙心腹的侍衛,何時受過這樣的話?只是當着我不敢發作,側身避過鞭子,輕蔑道:“聽說老汗死了。當大汗要皇上冊封,你哥哥有金冊麼?你還不如我這個奴才!”

琪琪火冒三丈,衝上去揮鞭狂抽。勁風過處,衆人都退了幾步,有幾個年紀小的便欲抽刀。納蘭連忙喝住衆人,上前擋住我,伸手握住鞭梢。皮鞭柔韌,瞬間就纏在掌中。琪琪雙手扯了幾把都搶不過來,怒道:“狗奴才!放手!”

“夠了,哈斯格格,皇上若是知道就永遠不會見你了。”用力奪過皮鞭,納蘭也不生氣,面無表情道:“聽皇貴妃的話,上車去。”

我亦是冷冰冰的說道:“你想做皇上的妃子,就要聽我的,就憑我是皇貴妃!”

“你變了,尼楚赫!”哈斯琪琪捧着臉大哭,“你們都變了……”強行將她抱上馬車,六名侍衛隨行,我們折回山海關。

中途歇馬,納蘭輕聲對我道:“你不該來。”

我看着換了馬,就着鹿皮水囊喝了兩口水,“我不來,憑你們能把她弄回永平?”擡頭一笑,“用蒙汗藥還是一路綁着她?”

納蘭俯身查看着馬蹄,漫不經心道:“依着索額圖大人與我阿瑪的意思,早就把哈斯格格滅了口。也就沒有如今這番忙亂。”

“皇上爲什麼不依他們?”我微笑道,“難得!這一出‘將相和’着實感人。你阿瑪竟然能與索大人英雄所見略同!”

納蘭聽出我的揶揄,搖頭笑道:“他們是英雄,我倒成了小人?”

“若殺了她,豈不是一了百了?皇上若有心殺,一百個也死了。若想放過,再麻煩也無所謂。就像如今,不避嫌疑命我來送,是有意要保全。”我淡然一笑,“美人計十年前就鋪墊好了,如今咱們全都陷在裡頭。”

“何必說這個話。”納蘭蹙眉道:“難道你沒勸?自顧不暇,還亂做好人。你自己不提,我就不信皇上會叫你送一程!”說着,已經解開馬絆子起立身來,“娘娘上車吧。”不等我說話,回頭招呼衆人上馬。

琪琪在車上沒有下來,哭了整整一路。我板着面孔沒有說一句話。我不許她下車,不許她騎馬,不許她與旁人交談。納蘭也默認我對琪琪的桎梏,並且沒收了她身上一切能傷人利器。其餘的侍衛們對她更是冷漠非常。相比十年前的那個坐在康熙馬前,人見人愛的小公主,她此刻應當明白了人間冷暖。

讓她恨我們吧,哪怕我們有意迴護了她的生命,這一切沒有意義。等待她的是漫無邊際的監|禁,孤寂會將這個美麗的女孩子折磨的生不如死。

他的一個念頭,就能摧毀她的一生。如果琪琪的愛是敬畏與崇拜,也許在將來,她會更加愛戀她的博格達汗。

晚間,車馬行至遼河南岸,早就派人到驛站報了信兒,一切預備停當。康熙的御駕往長白山去,幾乎關外所有人馬都駐紮在了盛京以北。空蕩蕩的客棧只住了我們一行人。

我和琪琪坐在正房炕上烤火,我拿着本《全唐詩》翻看。琪琪哭的累極,乾脆不吃東西和衣睡倒。屋外晚風颯颯,夾雜着馬嘶聲,更添無端寂靜。忽然一陣婉轉琴音響起,我不禁愣住,琪琪也擁被擡頭。

琴音時段時續,是在校弦。一絲微笑浮上,會撫琴的唯有納蘭。萬籟俱寂,人聲馬嘶都停止了,只偶爾有颯颯冷風吹過,籠着琴音悠悠揚揚的傳開去。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剛啓程時,回望行營數裡的燈火,萬千燈影如星火搖搖欲墜,納蘭在馬上隨口吟誦的。琴音幾個起伏,歸於寂靜。又過一時院中已無聲響。

琪琪愣愣的聽了半晌,只是斜眼瞟我。我故意看書不理她,她輕聲問道:“尼楚赫,是誰在彈琴?”

“侍衛吧。”我裝作不在意。

琪琪聽了這話,嘆氣躺在炕上,拉過被子矇住了頭,默默睡去。我也不理她,熄了燈,寬衣在她身邊睡下。

輾轉半夜未能安眠,起身看時,見琪琪睡的很沉,給她掖好被子,自己披衣出門。

昏暗的月光中的巍峨高山映在窗紙上,使這北國的夜色無端多些豪情。江山|如畫,是否便是此意?推開門站在院中,沒有風,只是乾乾的冷,我裹好斗篷兜上帽子向院外走。見馬槽中一盞油燈忽明忽暗,有人正撫摸着馬耳朵出神,不是納蘭是誰?

“在這做什麼?”我上前輕聲問道,他只穿着石青灰鼠褂子,斗篷搭在木欄子上,皺眉道:“這麼冷的天不穿斗篷。”

“那小祖宗睡了?”他見我走來,並不驚訝,只是微笑,拍了拍白馬的脖子,笑道:“看看馬。”

“睡着了。”我倚在石槽上笑問,“哪裡的琴?”

“屋裡牆上掛着,拭了拭,竟然能彈。只是絃音失色不穩,木頭也糟朽了。”

“是《長相思》麼”

“《長相思》。”

我笑盈盈道:“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他一愣,隨即笑道:“我念過一遍,你就背下來了。”

我向着裡面一揚臉說道:“琪琪聽見你撫琴,喜歡的很。”

納蘭彈彈衣服,蹙眉笑道:“我們不過是奴才,一句口諭,明日彈一路罷了。”

我搖頭苦笑,“真是的,認真跟小孩子置氣?”

“我哪會和她生氣。”他不在意的搖搖手,撫了撫肩頭道:“你來的正好,有針線麼?把這褂子都抽破了——往裡灌風,冷的很。”

我聞言忙細看,見貂鋒蟒緞箭袖肩膀上有一道裂縫,帶的皮毛都翻出來。忙從隨身荷包裡取出針線,“裡面都這樣了,斗篷呢?”

納蘭舉手遮着光影讓我韌針,口中笑道:“還用說,風毛也掀掉了一塊。”

我整好裂縫的邊緣,就着他身上連了幾針,“這個口子大,應當縫個水雲紋,不然特別明顯。你坐下,夠不着。”

納蘭坐在石槽邊笑道:“隨便縫上就好,回去橫豎也不要它了。”

“你倒大方。”燈影搖晃,看不清楚,我只得密密的壓住皮毛,繃住緞面,邊縫邊問道:“身上傷着了麼?”

他見我看的費勁,又往燈前湊了湊,“幸虧天冷穿的厚,只有些青紫。她那鞭子好,牛筋纏絲。若直接抽在身上可了不得,用手接的那一下,虎口到現在還生疼。”

我撐不住嘲笑他,“天天自誇‘文武雙全’,其實連一鞭子都躲不過。趕明兒還有的說嘴麼?”

納蘭低頭看着我的針線,笑道:“冤枉。我從來沒自稱自贊過——不用縫這麼密——我要是躲了,這下子正抽在你臉上,怕是要繡雲龍紋了。”

我笑笑不語,只低頭專心縫補。半晌方道:“好了,一道大疤瘌似的,也不好看。”說着咬斷了線頭。

他撫了撫針跡,“這就挺好,多謝。”

又拿過斗篷來展開,我皺眉道:“這個可沒辦法,這麼大一塊,得界線。”

他接過斗篷,“明日反穿着就罷了。”便即催我回去,“大半夜的不該出來,怎麼不懂得避嫌?”

我淡然一笑,“若講起‘授受不親’,就該寧可自己凍死,也不讓我給縫!是誰爲了件衣裳,連命都不顧?裝什麼道學呢!倒說我不懂避嫌。”

納蘭蹙眉輕笑,“我說什麼了?又要聽你這一大套!”他含笑將新狐皮風毛的巴圖魯背心套上。我這才注意到,這件衣服用的皮筒子正是前些天打的火狐狸。

指着他的褂子笑問:“狐狸最不好打,你怎麼總能抓到?是鷹隼功夫好,還是你自己的功夫好?”

“讓我怎麼說?說自己的功夫好,你就說是自誇;說海東青好,自己卻覺得虧心。”我也禁不住笑,他又道:“不過是狐狸,說不上難打。”

一彎下弦月半隱在羣山之間,我眯着眼睛望着昏暗的月影兒,輕輕嘆道:“老人們常說狐狸最有靈性,想來是不好獵獲的。”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沉沉的落下,勉強微笑了一下, “如果有下輩子,我願做一隻狐狸。”

納蘭有些詫異,輕聲問道:“你怪我?”

我微微搖頭,嘴角含了一絲笑意,“我是狐狸,被你捕到,請剝下我的皮毛。”

納蘭忙輕聲攔道:“胡說什麼?”

“將我做成手籠也好,衣帽也好,瑞罩也好。”我微笑着看着他,“容若,我很想爲你做件事,只恐怕今生不能如願。竟然還不如一隻小小狐狸,能爲你驅寒保暖。”

納蘭聽聞此語,臉上仍舊含笑。他別過頭半晌無話,寂靜了片刻方纔說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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