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後, 凡柔嘉長公主到慈寧宮請安之後必定會到我宮裡坐一會兒。這一日，她剛走不久，康熙便來了。
我正全神貫注盯着畫軸, 忽覺光線一暗, 回頭看見康熙正靜靜的看着, 連忙站起來。
“……漂泊天涯, 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砂。容若的詞。”康熙看我一眼, “這是高士奇的？”
“是。本是揚州知府張純修畫的。”我答道。
康熙又仔細看了看，“白茫茫一片，能看這麼久麼？”
“奴才閒着也沒別的事做。”
“要繡許久？”康熙忽然問道, “當初在昭仁殿所焚化的一畫一繡，用了多少功夫？”
我心底猛的一抽, 卻依舊淡淡答道, “也不過數十年而已。”
康熙踱步到書案前, 翻了翻桌子上摞着的書籍，“天熱了, 下月初五朕就到暢春園住，你想去麼？”
“奴才這些日子身子倦怠，還是不去了。”
康熙往外走，到了殿門口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說道：“柔嘉最近常來？”
“公主來過幾次, 帶着耿格格。剛剛纔走, 大概是去毓慶宮那邊了。”我送到殿門口, 見樑九功站在屋外。
康熙張了張口, 似乎掂派了一下語言, 這才蹙眉道：“耿哥兒多大了？”
我說道：“十三了吧。”
康熙便不言聲，樑九功陪笑道：“明年十四, 正趕上秀女大挑。”
康熙突然笑道：“你糊塗了，公主郡主家的女兒是不必參選的，還是老祖宗在的時候定的規矩。何況耿家是漢官。”
樑九功忙陪笑道：“是。奴才糊塗。”主僕二人說着話就出宮門去了。
晚上絲絡服侍梳頭卸妝，我對鏡問道：“今兒晚膳怎麼多了幾樣東西？”絲絡篦着頭髮，笑道：“下午皇上過來，奴才以爲怎麼也得在這用膳。誰知道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還以爲他得睡在這呢？我心中冷笑。
絲絡對着鏡子裡的我說：“後來才明白，原來不是爲吃飯來的。是爲了告訴貴主兒那句話。”
我心裡一詫異，“上暢春園？”
“不是。”絲絡輕輕的將我頭上的小玉卡子拆下，“是耿格格那句。”
“不過隨口提起，前後也不挨着。”
“公主本來和咱們這走的不近，最近爲什麼常來？”我不解，示意她接着說，絲絡又道：“前一陣在皇上跟前，公主問起太子爺的親事，說娶親之前先立個側福晉纔好。您說這是什麼心思？”
“聽誰說的？”我回頭問道。
“樑諳達說的。”她低聲道，“樑諳達還能說瞎話？當時皇上說：太子的側福晉和大阿哥的嫡福晉都要從明年的秀女裡挑。貴主兒想，她可不得來找找您？估計明個兒，她就要上榮主子處去了。”
絲絡將篦子放下，“太子的側福晉，將來必定是貴妃的名位。皇上不願意罪臣的親眷做兒媳婦，又磨不開妹妹的面子。這裡囑咐了您，怕是也早派人囑咐了榮主子。”
躺在牀上，心裡漸漸明瞭，康熙忌諱耿格格是三藩的後代。他心中的滿漢之分好像更重，是不是我的錯？
這一日下午，我手裡理着絲線，口中問絲絡，“都安排好了麼？”
“安排妥當了。”絲絡幫我捧着線笸籮，“您做什麼叫明珠夫人過來？”
“不用打聽這麼清楚。”我冷漠道，“一會兒自然明白。”
少時，明珠夫人帶着揆敘已經來了。請安行禮已畢，坐下喝茶。我笑道：“夫人身子好些了？”
明珠夫人陪笑道：“託娘娘的福，已經大好。”又道：“正路過毓慶宮，趕上散學，就帶着他一塊過來了。一來請安，二來前些日子娘娘賞的東西還沒謝恩呢。”
我笑道：“何必鬧虛禮？”
明珠夫人笑道：“規矩不敢忘。”
不一時，榮妃、德妃、惠妃三人也到了，不免請安行禮讓座的鬧了一陣。剛都落座，絲絡進來笑道：“柔嘉長公主帶着耿格格到了！”
明珠夫人看着我只是笑，我便道：“你來的不巧，正趕上我這兒熱鬧非常，可顧不得你。”
明珠夫人低聲笑道：“來的正是巧呢。”
衆人都站起來迎到門口，柔嘉長公主牽着耿格格進宮。進屋分次序坐下，宮女們獻茶。柔嘉長公主先笑道：“今兒誰下了帖子？到的這麼齊全？”
我端着茶盞抿了一口，輕笑道：“我回宮也快半年了，身上依舊弱的很，也沒有大家聚聚，更沒得叫你們個個來看我，倒像是病得快沒氣兒了似的。”
衆人只得都陪笑。閒話幾句，榮妃就拉了耿格格的手，愛的不得了，問長問短，只道：“瞧公主這個小閨女多可人疼！”又問，“有人家了沒有？”
柔嘉長公主只是笑，“還沒有呢。”
榮妃見公主不多話，向我笑着，耳朵上的南珠墜子如同鞦韆似的盪來盪去，“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
耿格格聽了這幾句，低頭不語，卻恍惚間往門口處張了一眼。我擡頭一看，見揆敘正立在門口，也是低着頭，只盯着地上的方磚。
心裡有了數，我笑道：“姐姐的意思沒說出來，是不是想要做個媒？”說着，遞了個眼色。
榮妃含笑道：“讓貴主兒說着了，我就是想做個媒！”
衆人問是誰，榮妃笑道：“這天機不能泄露！先得問了公主，我做媒可妥當麼？”
柔嘉長公主臉色陰晴不定，卻仍然笑着：“連皇上都說，容妞兒事事都妥當。我敢說姐姐不妥麼？該先說出人來我聽聽纔好。”
容妞兒自小在康熙身邊服侍，年紀是衆妃子中最長的，位份又高，人緣又好，說出話來輕易沒人敢駁回。柔嘉長公主也不能不賣她的面子。
榮妃攬着懷裡耿格格，揮着手，“公主說我妥當，我纔敢去挑人呢。”
衆人笑起來，柔嘉長公主臉色稍定，“原來還沒譜。也罷了，如今就託了你吧。也幫我放出眼去挑一個女婿。”
我手裡端着盞酥酪喝了一口，“耿哥兒是公主的心尖子，若是出去挑必定不成。要找個知根知底的纔好。除去要門當戶對，最重要必須人才相配，相貌相當。”
榮妃忙接話，“知根知底的我這兒現成就有好幾個。”
德妃笑道：“姐姐真是急脾氣，說一聲做媒，竟像打仗似的。”
榮妃道：“可不是！若慢一點，這麼好的閨女哪還輪的上我給做媒？”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向柔嘉長公主道：“公主要挑個什麼樣的，趕緊和我說說。”
柔嘉長公主只得笑道：“只要孩子好纔是真的。其實她還小，哪裡用這麼着急？”
我們這裡說的熱鬧，耿格格的小臉早就羞得如同紅布一般，只是被榮妃死拉着不放，要不早就跑出去了。門口揆敘雖然不吭聲，卻看得出臉色刷白，嘴脣不住的抖動。
突然耿格格擡頭狠狠瞪了揆敘一眼，揆敘慌得忙低下頭去，一張白淨臉霎時成了小關公。
大人們只顧自己說的熱鬧，沒人注意這一對小兒女遠遠的打着眉目官司。明珠夫人一直陪笑，並不發一言，半晌看一眼門口站着的兒子，嘴角含笑的搖搖頭。
“……公主若這麼說，我就擇定了一個！”榮妃正說的高興。
我插話道：“姐姐選了一個？我也想起一個。”
衆人見我們倆都說選中了，忙問是誰。
忽然惠妃道：“這個還得私下裡說好了才行，不然各說各的好，也不像話。”
榮妃忙打斷她，“不然！說不定我和貴主兒想的是一個人呢？”似乎詢問的看了我一眼。我含笑點頭。
柔嘉長公主忙道：“不如你們兩位先寫下來給我看看，若是一樣便罷。不一樣呢，我自己去選。”
榮妃彎腰笑道：“公主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哪裡會寫字？”又向我說道：“貴主兒只說：您說的這個知根知底、門當戶對、人才相配、相貌相當的孩子在不在宮裡？”
此語一出，衆人都安靜了，我含笑望着衆人。柔嘉長公主再也撐不住，滿臉的笑容都僵了，雙目直直的望着我，德妃只是含笑不語靜靜看戲，明珠夫人當然是坦然安坐。最有意思的是那一對小冤家，慌張的對視着，身子都在發顫。
我看着榮妃，輕輕的點了點頭。衆人見我點頭，忙又看榮妃。只見榮妃雙手一拍，笑道：“那我就說是誰了，貴主兒也指出來吧！”
我緩緩點手招呼立在門口的揆敘，榮妃也同時笑道：“明珠家的老二！這不是現成就在那站着呢？”
明珠夫人忙站起身來，推了一把傻愣着的揆敘。這小子此時方纔驚醒一般，臉頓時通紅，走到我跟前跪下了。
我笑向柔嘉長公主道：“公主，我們這個媒做的可好？”
不等柔嘉長公主說話，榮妃便笑道：“哎呦！這纔是天生的一對，地下的一雙，郎才女貌的絕配啊！”也不理柔嘉長公主的臉色，只拉着耿格格笑道：“耿哥兒，你願不願意？”
德妃也在旁邊只管拉着小姑娘問。
耿格格的臉都要紅破了，頭埋到榮妃懷裡去，問的實在無法，方纔低聲道：“我，我不知道。都要額娘做主……”
德妃與榮妃都笑道：“公主，閨女讓你給做主呢！”
又是一片笑聲，柔嘉長公主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半天方纔強笑道：“我還做什麼主？你們做主就得了。”
明珠夫人上前行禮謝恩，榮妃笑語不止，德妃便湊趣，竟而將親事定下。
我把兩個孩子叫到跟前，命絲絡拿了一對兒赤金點翠的鴛鴦，一個一個給他們親自帶上。看得出，兩個孩子都是長出了一口氣，握在我手裡的小手還都在顫抖。我將這兩隻手搭在一起，“今後要和和氣氣的，相互照顧，不能吵架拌嘴。知道麼？”
“嗯——”耿格格答應了一聲。
“嗻。”揆敘也忙答應。
我摸摸這兩個孩子的頭，笑道：“絲絡，帶孩子們去壽康宮，這喜事也該告訴太后一聲。”
明珠夫人忙道：“不如長公主和我一同帶着孩子們過去吧。”
我點頭道：“說的是。”明珠夫人同着柔嘉長公主帶同孩子們一起去了。
衆人各自散去，唯有榮妃藉口和我商量保媒的事兒，留下用晚膳。
“今兒個這雙簧唱的怎麼樣？”榮妃吃着奶油酥皮卷笑道。
“幸虧是姐姐。我還怕公主會翻臉呢。”
“怕她翻臉？”榮妃一笑，“你如今是膽子小了。她若真敢翻臉，那就是和皇上鬧生分。她已然是公主了，還嫌不足，弄個女兒往宮裡塞。說起來她也是見過宮裡情形的，真就願意把閨女給太子當側福晉？”見我不說話，自失的笑道：“看我又直腸子了。她小時候不這樣。”說罷，放下筷子，“主子命人與我說，你……”她欲言又止，終於嘆道：“你怎麼就鬧到這般田地？三年不知死活，好容易回來了。一連四五個月，主子對你有一搭沒一搭的……”
“我也不留姐姐，別受了我的牽連。”我嘆了口氣，送走榮妃，回想着那一對小兒女的模樣，笑容浮上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