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養了三五日, 我已無大礙。納蘭緩緩告訴我,“昭仁殿已經燒成了平地,對外只說是天雷激火。周世顯與長平公主的遺骸散亂, 找到了數只遺骨, 現裝在將軍罐裡, 陪葬在天壽山思宗烈皇帝的陵寢中。”納蘭一手扶着額頭, 又道:“遺骨是我去安葬的, 皇上也知道。”
我起身向納蘭端端正正的跪下,行了大禮,“多謝。”
納蘭連忙攙扶起我, “何必這樣?”他續道:“宮裡的消息,皇貴妃已經起駕去德壽寺。皇上現在不在京中, 關外與羅剎國又起爭執, 十天前御駕出關到盛京了。我因身上有傷, 便沒有隨去。”
我恍然,點頭問道:“我在這裡, 皇上難道不知?”
納蘭搖頭笑道:“那裡就讓他知道了呢?你在養蜂夾道里,我也是無法,唯有等他離京才能去接你出來。五六天之內,失蹤的消息傳不到盛京。不過這幾日,我安排你走。”
“你怎麼辦?私自放了我, 你就不怕?”我驀然慘笑, “我不想你擔如此風險。等皇上回京, 我去見他。要殺要剮, 我都能承擔。”
“他只是一時氣憤, 並不會真的殺你。”納蘭端過一碗湯飲,脣邊吹了吹, 便來餵我,“喝藥吧。”
“什麼藥?”
納蘭臉色落寞,輕嘆道,“我早就提醒你,依蘭與蛇牀子不可久用。你平日裡喝的茯苓霜亦是補氣溫宮。如此強行有孕,傷的是自身。”
“皇上他……”我一張口,滿腔的悲涼意便驀然涌上,口中的藥湯噗的嗆出,又恨又懼,“他給我喝鬱金。”雙手緊緊扣在平坦的腹部,心神已亂,喃喃自語道:“臨走時,親口說定會回來,答應給我保住這個孩子……”
納蘭放下藥盞,伸手將我摟住,擦拭着我嘴角的藥汁,輕輕勸慰着,“別再說了。”
我拼命搖頭,只要自己不再去想。半晌,悽然冷笑,“他是清|廷皇帝,我是天地會的間|隙。早知如此,他殺我是應當,我殺他也是應當!”
“在他身邊近二十年,哪天不能殺他?”納蘭冷笑道,“現在想起‘仇’來?你若真是天地會的逆|黨,枕邊衾內多少機會?不至有今日之禍!”
恍然驚醒,我不願再提這件事,慘然落淚,“你什麼時候回宮的?又是怎麼傷成這樣?”拭淚輕問,“何人能在宮中傷你?”
“沒什麼。”他搖頭,似乎牽動了胸前的傷口,蹙眉按着心口咳了幾聲,不願再提,依舊端起藥碗來對我言道,“把藥喝了。”
我不能去天壽山當面祭奠,只得獨自在院中焚香哭拜。香菸繚繞之中,哭昏兩次,不忍納蘭看見傷心,只好強撐着起來。納蘭攙我起身,便命人收了祭物,一併焚燒。
這草堂裡外兩進院子,只有幾個小婢服侍,都如同句嘴葫蘆似的等閒不吭聲兒。上下只稱我“娘子”。我詫異非常。這一日用過晚飯,便問納蘭道:“沈御蟬在哪裡?”
“我上哪去找‘沈御蟬’?”他淡淡言道,“難道不是你?”
“我?”
“冰凝紗——相逢何必曾相識。真好名字,但只隔一面冰凝紗我就認不得你了?”納蘭輕笑道,“當時看不清楚,心裡只是狐疑。年後,我用言語試探顧華峰,他對答的倒是流暢,說沈御蟬病重不能來京。我本來也就打算放手不問。誰知道,玉青鬧了一鬧,你立時就坐不住。我不得已,只好派人到江南打聽,原來沈御蟬已經去世三四年。那日和我見面的不過是一個鬼魂兒!”他的面龐掛上一絲笑容,“驟然落地的羊脂玉鐲,我不用看,只聽聲音就辨的出是你!”
我低頭說不出話來,騙他的地方太多了,他又提到姚光漢,這下都說不清楚,半晌方道:“謊話說得多,自己也圓不上。”又道:“爲什麼全京城的人都道你從江南接來了沈姑娘?”
納蘭含笑道:“那是阿綺。”
我吃了一驚,不得開口。聽納蘭又道:“我去接她來,便是想問個究竟。你不用擔心她。我已經安排了好去處,將她送走。”
我無奈點頭。隔着冰凝紗,與他不過數尺的相隔,卻是相逢相見不相識。我眼望着飄搖的燈火,默默出神。
納蘭只笑道:“罷了。早些睡吧。我也乏得很。”
眼見得他臉色比之前兩日更加不好,動不動就咳嗽的上氣不接下氣。此時小丫頭送上一碗蔘湯,他便皺眉飲下。
“去請大夫看看是真的。山參最上火,怎麼像當飯吃似的?”我湊近看看他的面色,“傷着肺了,金創反覆可是了不得的!”
“我自有分寸,你不懂。”他喝完了便漱口。
“這幾日你吐得痰裡帶血,自己知道不知道?”
“痰裡帶血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哪裡能得了癆病?”他一手按着胸前傷口,咬牙半晌,似是滿不在意,笑道:“又疼了一下,傷的確實重。”說罷,張合手掌,“這條膀子已然廢了,今後開不得硬弓。”
“傷成這樣,還在咳血。萬一再犯了傷寒,那可如何是好?”我憂心道,拉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出門,“你要急死我?”
他無奈道:“你倒是會咒人,這都夏天了,還能再得傷寒?”說着又咳嗽起來,我忙攙着他坐在榻上,一邊給他捶着背,一邊忙用手帕掩着他口。咳了半晌方纔順了氣,我一看帕子,不禁倒吸口冷氣,竟然是通紅的血沫子!
“你看看!這可怎麼好。”我急道。
“不要緊,血不歸經,吐一口半口的也是常事。”他搖頭道。
“胡說!吐血能是常事兒?!”我推開他就要出去叫人,他連忙拉着我往回拖,腳下一個踉蹌,倒在他懷裡,仍往外掙。
“我吃着丸藥呢。大晚上的別折騰了,且看明日怎麼樣吧。”他的雙手牢牢的箍着我的腰,將我生抱回來了。一個小丫頭正進來剪燈花兒,看到我們這個樣子,慌忙又轉身出去。
我不禁紅了臉。
“你又不是第一日認得我,哪年能舒服過去?春秋天傷寒復發,總會吐血。這一身的病,近兩年不過強撐着。”他一頓,對我笑嘆,“一對兒‘多愁多病身’,可怎麼好?”
“你說我今年有血光之災,令我躲。我躲到山海關也難避開。如今,總算是平安過來了。”他微微笑着,見我仍然擔心,便道:“歇着吧。你不放心,那就一起睡。”
我着實不放心,只得一樣睡下。前些日子心裡痛徹心腑,腦子也不清醒,沒覺不妥。今日同居一室,才覺不安的很,有心不換寢衣,卻又不成樣子。正躊躇時,見納蘭已經寬衣在裡牀臥下,蓋上薄紗被道:“你睡外邊吧。”
我只得也換了衣服,又去剪了燈花,緩緩躺在他身邊。雙目炯炯,一動也不敢動,躺了半天,耳邊納蘭突然笑道:“睡着了沒有?”
我忙閉目道:“睡着了。”不由一笑。回頭去看他,見他正望着我,只覺臉上燒得發燙。對望了半晌,有心如前幾天一般靠在他懷裡,無奈身子僵僵的一動也動不了。眼看他的眼裡滿含笑意,彷彿是看懂了我的心思,臉上更火辣辣的熱起來。
“爲什麼離我那麼遠?”他笑道。
“我怕熱。”輕輕扭過頭去,覺得脖子中骨頭“咯吱吱”直響。
他不等我說完,便將我摟住。隔着薄薄的寢衣,能感到他的身上是清冷冷的,“你身上怎麼這樣涼?”我說着,忽然笑道:“倒像是花蕊夫人——冰肌玉骨,自清涼而無汗。”
“知道幾句熟詩,就在我面前賣弄。還比出‘花蕊夫人’來了。”他似乎是哭笑不得,又道:“我最怕冷,還說我是‘冰肌玉骨’。當真怕凍不死麼?”
我隱隱知道話裡有深意,卻不敢點破,只勉強笑道:“你這纔是胡說呢。”
相視一笑,又不說話。窗外有清風吹拂竹竿的颯颯之聲,略得清涼。天氣彷彿不是初夏,倒似入秋一般。又能聽見陣陣螢蟲鳴叫,近在耳邊,只覺得無限的安慰與平靜。
他握住我的手,輕聲道:“我問你: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下半闕是什麼?”
“這不是我寫的。”我笑道。
納蘭思忖一下,笑道:“是顧華鋒?”
我輕輕搖頭,半晌含笑道:“是沈御蟬所做,她只做了半闕。”
他閉目嘆道:“我一見之下,竟覺得好像是自己所做,可細想卻又記不得了。好熟悉,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我心裡一動,耳語道:“我也是如此。彷彿是上輩子看見過的。”這一句話出口,自己也覺得心驚,雙手不由得握緊了,不敢再去看他。
他一皺眉,一手攬住我的頭,雙目望着我的眼睛,輕聲道:“晚兒,咱們見過面麼?”
我只覺得他已有些魔怔之態,忙道:“怎麼說傻話了?從小天天見面的。”
他不禁破顏一笑,自嘲道:“這可是入魔了。我說的是:三五百年之前,咱們也許便見過。”
我的心咚咚的跳起來,翻身躺好平靜許久,勉強笑道:“你這人果真魔怔。三百年前倒是沒見過,現在若是訂好了,三百年後許是能見一見。”
他搖頭笑着,揮手道:“不胡說了,再說真要着魔。”
我眼望着頭上青花的牀帳,雙手緊緊絞着,竭盡全力不讓它們顫抖,幾乎要靠屏住呼吸來使心跳平靜。笑望着他,他亦是笑望着我。如星般的璀璨雙眸!很想告訴他,告訴他我三百年後的故事。
終究沒能出口,不必說吧!
他目不轉睛的看着我,只覺得不好意思,我伸手去捋他的眉毛,幾乎將他的眉毛數清,便又撫他的眼睛。這雙我熟悉的眼睛,尋覓了一世的雙目!
他按住我的手,忽然笑道:“罷了,我把下半闕續上。”
我聽他要續,忙支起身子細聽,聽他緩緩唸到:“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相看好處卻無言。
我含笑道:“相看儼然,好處相逢無一言——《驚夢》裡聽過的。紫玉釵斜,彷彿是《紫釵記》霍小玉的故事,記不清。”
納蘭無語,含笑輕輕的將我頭上墜落的紫釵握在手中,正是方纔起身時落下的。我的頭髮沒了綰系,全都散落下來,鋪的滿枕。他一手輕輕梳理,笑道:“當初曳地的長髮,一下子剪了這麼多。”
關在養蜂夾道中,多月沒有梳洗過,散亂的頭髮打結成粘,難以再通開,剪掉了近二尺。我釋然笑道:“醫者言,發爲血餘。我的血氣,養不了這樣長的頭髮。三千煩惱絲,一旦拋棄,清爽無比。”
納蘭將我的亂髮整好,“明日我要家去一趟,把你的事情安排安排。”
“要送我去哪裡?”提到走,我的眼中不由得含滿了傷懷,雖然早就料想道有這一天,雖然時時刻刻在爲這一刻做着準備。
“等我料理好了便告訴你。”納蘭的口氣不容置疑,含笑攬着我在身畔,“養好了身子,今後可要辛苦了。”
“容若。”我終於下定了決心,“與我一同走吧。”
他微微一怔,攬着我的手臂略微緊了緊,終究沒有說別的,只道:“睡吧。”說着,鬆開了抱着我的手臂,翻身向裡睡去了。
康熙人在盛京,我從牢房裡逃走的事兒不過五六日他就能知道,再過幾日說不定就要下海捕文書。幾天的功夫要將我送到一個安全之地,難爲他。心中悲涼難耐,我和他能這樣多久?
納蘭今年已經三十一歲,心中彷彿炸開了一般!三十一歲,容若的年齡時時讓我的提心吊膽。他快要,心中陡然一涼,好似當頭澆了一盆冰水。猛的翻身抱住他的身子,“和我走!”聲音輕輕的,卻含着哀求的語氣。納蘭只是握住我的手,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