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歲月, 轉眼秋去冬來,大雪紛紛揚揚飄落,覆蓋住這片枯黃的山谷, 天地間寂靜無聲, 只剩一片茫茫的白。
重雲捧着一杯茶椅站在門口, 望着前院一排延伸到遠方, 漸漸消失不見的腳步微微愣神, 手中的茶已冷,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維持着這個動作沒有動。
肩膀上突然傳來一點輕微的重力, 重雲回過神來,只見無瀾拿着一件鴉青色的外袍披到自己身上, 重雲攏了攏衣服, 笑道:“多謝。”
無瀾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來, 又將目光轉向遠處:“在擔心忘塵公子嗎?”
重雲沒說話,半晌搖了搖頭:“他不需要我擔心。”
爲了養傷, 他們在這山裡呆了近三個月。
但兩個傷號所需要的藥物並不是光靠無瀾家裡那點藥材就夠的,更何況,三個人還需要吃飯,原本重雲受傷躺在牀上時,是無瀾負責出去砍柴, 換食物和藥材回來, 但兩人都不好意思長久地這樣麻煩別人, 於是便是由段塵和無瀾交替着出門, 待重雲傷好得差不多了, 便是三人替換着出去。
今日輪到段塵出去了。
“說是這麼說,但心裡總歸是放心不下的。”無瀾站在他身邊抿嘴笑了笑, 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了重雲的小心思,“每次忘塵公子一出門,你就在這裡站着,直到他回來了才肯進屋,這不是擔心是什麼?”
重雲覺得這原本是一件挺正常的事,但由另外一個人說出來就無端的有些好笑,又有些赧然,他不想承認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只說道:“外面還有人在找他,所以……”
“所以,你就承認自己擔心吧,別找藉口了。”無瀾笑得眼睛彎了起來,重雲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沒再反駁。他皺着眉看着延伸到遠處的腳印,不發一語。
兩人靜靜地呆了一會了,無瀾覺得有些無聊,跑到後院去擺弄藥材了,重雲一個人站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地面顫了兩下,緊接着無瀾就慌里慌張地從後院跑出來了:“怎麼了?地動了?”
重雲眼神一凜,還沒說話,整個空間就無聲地顫了一下,他低聲匆匆道:“這裡被發現了,你快找個地方躲起來,記住,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
“那你呢?”無瀾驚慌地問道,“你怎麼辦?”
“我躲得夠久了,總不能躲一輩子。”重雲去屋裡換了件衣服,提劍在手,對無瀾吩咐道,“忘塵很快就會回來,我去把他們引開,你等忘塵回來再出來!”
“不行!他們連這裡的結界都能打破,你出去就是找死!”無瀾拉住他,“這裡還能撐一會兒,我們等忘塵回來再說!”
早在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段塵就發現這處地方有些不同之處,後來才發現這裡竟然有一個天然結界,他們當初也是趕巧了,正好碰上無瀾從外面回家,才能看見燭光,若是再遲一步,也許就發現不了這裡了。
這也是他們能在無瀾家裡呆三個月卻沒有被追兵發現的原因。
重雲看着無瀾執拗的模樣,沉默了一瞬,隨即一擡手,在他的肩上點了一下,無瀾頓時再不能動作,只能拿眼珠子瞪他,讓他放開自己。
“乖,聽話。”重雲將無瀾藏進後院的地窖裡,這才施施然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黑壓壓一片人佔滿了山谷,說是千軍萬馬也不爲過,重雲自嘲地一笑:真是看得起自己。
他手腕一動,長劍握於手中,他一步一步朝前方走去。
身後是靜謐的小屋,茶杯裡早已冰冷的茶水,似乎還飄散着絲絲縷縷的香氣,跟在重雲的身後,陪他一起踏向黑暗的無間。
……
雪更大了,人聲散去,天地間只餘茫茫霜雪,和一地狼藉。
斑駁血跡像朵朵寒梅盛開,在這蒼茫的天地裡留下些許溫熱。
段塵帶着藥回來時,就心知不好,他失了一貫的冷靜,疾步走進屋裡,就看見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的無瀾,他嘴裡塞着一塊破布,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在看見段塵回來時尤爲激動。
段塵小心謹慎地左右掃了一圈,確認沒有任何埋伏後,才上前替無瀾將口中的布拿下來,然而他剛一取下,就聽見無瀾驚恐地叫道:“小心——!”
段塵心裡一咯噔,飛速後退,然而終究遲了一步,前方黑影一閃,他感覺眼睛傳來一陣刺痛,緊接着就陷入在一片黑暗中。
無瀾飛快解開自己身上的繩子,一把扶住段塵:“你沒事吧?”
段塵捂着眼睛沒有動,鮮紅的血跡順着指縫流下來,無瀾頓時紅了眼睛:“他們把重公子帶走了,又在地窖裡找到了我,設下埋伏說要請君入甕。”
“忘塵師叔,你也有今天。”門外傳來一陣快意的笑聲,“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喪家之犬也不過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失明的緣故,段塵覺得他的聽覺越發清晰,以至於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來人,這是無相寺掌門座下的一個外姓弟子,名喚符嘉,平日裡和迦南走得近,對這個冷漠的不近人情的師叔一向看不上眼。
“還是師兄你有辦法,忘塵平日裡不是一向眼高於頂嗎,現在連眼睛都沒有了,還怎麼瞧人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嘲弄的笑聲激不起段塵半分情緒,他說話時一如以往,帶着輕蔑似的冷淡:“想不到,我佛門這種清淨之地也出了這般欺師滅祖、背信棄義之輩,真是好得很。”
嘲笑聲戛然而止,符嘉有些惱怒道:“忘塵,你都自身難保了,又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你包庇青鳥族的妖孽,殺害同門師侄,掌門派我等出來將你捉拿回去,你還是收斂下你的態度吧,等回去了,可就容不得你這般放肆了!”
段塵聽見掌門二字,就不想再多說什麼了,他原以爲掌門會是一個理智聰明的人,當初降世之時,也是掌門當着佛門中人,給了他至高的禮遇,是以段塵雖對無相寺諸般看不上,對掌門卻是足夠尊重的。沒想到,如今這位老僧也會聽信小人的讒言,段塵說不上難受,但到底有些是有些失望的。
“把他帶走!”
很快就有人應聲上前,要抓段塵,無瀾慌亂地想要制止那些人:“你們做什麼!放手!”
“師兄,這個人怎麼辦?”
符嘉皺着眉狠狠地在無瀾身上颳了兩下,擺手道:“一點修爲都沒有的廢物,留着做什麼?殺了吧!”
“符嘉,”段塵的聲音裡染上冷意,手中念珠一變,化作長劍握在他的手中,“想要動他,你先過我這關。”
他緊閉着雙眼,已經乾涸的血跡留在蒼白的面上,無端多了幾分猙獰,他面朝着符嘉,明明沒有在看自己,符嘉卻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條淬了毒的蛇給盯上了,後背陣陣發涼。
但他又不願在師弟面前失了臉面,符嘉嚥了口口水,故作強硬道:“還愣着幹什麼?給我上!”
一場無聲的戰場霎時開啓,段塵剛失明,還未適應這般黑暗的世界,就要被迫與人動手,很快他就滿身傷痕,符嘉看他身上血跡斑斑,突然有些擔心回去不好交代,來時,掌門要求將段塵活着帶回去,這要是讓段塵傷的過重,半死不活的帶回去,掌門看見了要怎麼說?
好歹是掌門師弟,傷得太重恐怕不好,符嘉心裡有些忐忑,左思右想,終是叫人住了手:“既然師叔你這般護着這個廢物,那就一併帶回去,等掌門處置好了。”
這大概是段塵此生最爲狼狽的時候。
他們一路跌跌撞撞被人捆着拖回無相寺,又被按着跪在無相寺大雄寶殿前。
無瀾望着前方無悲無喜的佛祖坐像,惶恐到無以復加,他們已經在此跪了三個時辰,沒有蒲團,膝蓋下面就是冰冷的地磚,無瀾覺得自己膝蓋以下快要失去知覺了,身上被捆着的地方又酸又痛。他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忘塵公子。”
段塵沉默了片刻,冷聲道:“連累你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漠,無瀾卻聽出了兩分歉意來,他軟和了聲音,搖了搖頭道:“不礙事,就是我擔心重公子,他受了很重的傷,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
段塵久久的沒有說話,就在無瀾以爲他不會理自己時,又聽見他說:“他暫時死不了,那些人要靠他尋找一些東西。”
“尋找青鳥族?”無瀾記得自己好像聽段塵和重雲聊天時提到過這個名字。
段塵點了點頭,就聽無瀾低聲嘀咕道:“青鳥族根本不是傳說中的那樣,長生不死。”
“你從何得知?”
“因爲我娘就沒有活過來啊。”無瀾的聲音有些低落,像是想起了很久遠的往事,思緒一下變得悠遠綿長,“我爹把自己的內丹給了我娘,我娘還是死了。我爹因爲沒有了內丹,很快也離開了我。”
段塵聲音一震:“你爹是……?”
“嗯。”無瀾點了點頭,“我第一次見到重公子便覺得親切,因爲我們還算是本家。我爹叫重暉,我娘沈無心,是南疆沈家的大小姐,當初沈家不同意我娘嫁給一個一窮二白的男人,我娘爲了和我爹在一起,就和我爹私奔到了東洲,在這山林裡隱姓埋名生活。我呢,原本叫重瀾,我爹孃死後,才改名叫無瀾。”
無瀾還想再說些什麼,段塵卻突然打斷他:“好了。不要說了。”
無瀾不明所以,就見從後殿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後一羣人經過此處,在看見大殿裡跪着的兩人時,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一般,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待那些人走後,大殿裡恢復安靜,段塵沉默了半晌,才道:“有些事,還是爛在自己的肚子裡比較好。”
無瀾心知他所說的是自己是半個青鳥族的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