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雲逃了。
消息從東洲傳至三危山時, 慕容書正帶着人準備強行攻破三危山的結界,但千萬年來,用以隱蔽保護青鳥族的護族結界又豈是他們隨便就能攻破的, 更何況, 在意識到危機之時, 青鳥族已經做好了防禦, 此時兩方人馬隔着一張無形的結界, 劍拔弩張,卻誰都沒法再進一步。
在這裡僵持了三天,已經耗盡了慕容書所有的耐心, 他煩不勝煩,在和另外幾家家主商議之後, 決定強行破開三危山結界。
在慕容書一聲令下後, 幾位修士發力, 正欲聯手將結界破開,卻只聽破風聲傳來, 一道劍光由遠及近,猶如白練劃破長空,於雷霆之勢中將幾位修士的手齊齊斬斷。
幾位修士還未反應過來之時,手臂就已經斷落在地上,身後衆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幾位修士抱臂痛呼, 卻都驚駭的說不出半分話來。
“何人?!”慕容書氣急敗壞地環顧四周, 只見劍鳴聲起, 重雲着一身如雪白衣, 踏劍而來。
重雲御劍在仙門世家駐紮的上空停下, 一雙如點墨的雙瞳不含半點溫度盯着下方衆人,猶如寒冬長夜, 透着刺骨的冰冷。
“魔君現世,妖鬼作亂,修真界本已不太平,如今你們這些自詡正義之士的仙門世家卻不將除魔放在首位,反倒醉心旁門外道,當真可笑。”重雲冰冷的聲音在上空響起,下方一干修士面上倒有些羞愧起來。
慕容書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你青鳥族便是邪門歪道,我等爲修真界除害,又有什麼不對?”
“是嗎?”
慕容書不願跟他多費口舌,此番前來,本就是爲了那個衆所周知的秘密,眼下說出來的話,也不過是一個掩蓋真相的藉口而已,在場的人心裡都一清二楚,慕容書也覺得沒必要再在此事上多做糾纏,只要解決了青鳥族,得道成仙,區區魔界又何足掛齒?
“別跟他廢話!大家別忘了,我們來此地的目的是爲何,只要除盡青鳥族妖孽,魔界之人又何足爲懼?”慕容書一聲令下,“給我上!拿下重雲,進攻三危山!”
“殺!”
重雲沒有退。
他的身後就是三危山,若他稍微後退一步,整個三危山就真的要成爲煉獄了。
他一翻衣袖,一把青白色的長弓握在了手中,如玉般的雙眸一凜,三把長箭搭在弦上,他的手拉開弓箭,長箭飛射而出!
但長箭卻偏離了準頭,三箭齊發,卻只有一把直中敵人。
前仆後繼的修士涌上前來,在青鳥族的大門前鋪開一面戰場,而千軍萬馬所敵者,唯一人爾。
長久的消耗真氣讓重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漸漸體力不支。
身後的結界卻在這時有了一絲波動。
重雲驚駭的回過頭,低吼:“回去!”
“四哥!”重雅從結界後面跑了出來,“四哥,你回來!”
重雲眉心輕皺,折身而起,飛至重雅身側:“走。”
他的手卻一下子拉空,重雅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他,只不過遲疑了半分,護族結界就已大開,青鳥族人手持武器從裡面衝了出來。
“我青鳥族人驍勇善戰,何懼這些宵小!”族長帶着人馬衝上陣前,與重雲擦身而過時,憤恨地瞪了重雲一眼,便再也沒有回過頭。
廝殺聲不斷。
血與肉交織成一片悽豔之景,在皚皚白雪中染上硃紅。
重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他卻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憑着本能,不斷地廝殺。
手起刀落,他的長劍被人打落,在雪地上砸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爾後又消失不見,重雲催動真氣,一把新的長劍又握在了手裡。
眼前是一片虛無,只剩濃稠的血腥味。
“族長!”重雅撕心裂肺的聲音傳來,重雲一愣,還沒來得及往那邊看去,就被人當胸捅了一刀。
雪衣上紅痕遍佈。
重雲面色一凜,反手劈開那人的手,隨即身後又被人捅了一劍,他有些脫力,左腿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他搖晃地站直,跌跌撞撞地朝重雅那邊走去。
重雅嗚咽的哭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着古老又悲慼的哀嚎,讓重雲混沌的思維有了一瞬間的清明,那哭聲突然在耳邊炸開,重雲反應了過來,才意識到族長已經不行了。
“都怪……都怪你這個混小子。”族長已經滿身是血,是有進氣沒出氣了,他抖着手,哆哆嗦嗦地想要擡起來,卻被重雲一把握住,“若不是你……若不是你,青鳥族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重雲的臉色蒼白一瞬,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似乎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直到重雅的哭聲再次將他的紛亂的思緒拉回來,他纔有一瞬間的悵然若失,以及後知後覺的慶幸。
幸好,幸好,這誅心之言,並未被他聽到。
“重雲,你是三危山的……罪人!”
族長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蒼老的手從重雲的手中垂下來,隨即便是慢慢褪去的溫熱。
重雲並未觸及到那即將而來的冰冷,便被重雅尖叫着一把推開:“四哥小心!”
滾燙的血液噴濺在臉上,重雲在那一瞬間似乎連思考都遲鈍了幾分他呆呆地望着重雅倒下的地方,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奪目的紅。
他甚至連重雅的樣子都看不見。
“四……四哥,你快走。”隻言片語,伴隨着鮮血從重雅的嘴角落下來,“別、別管這裡……了。”
“不……不,”重雲泛白的脣顫了兩下,他慢慢蹲下|身去,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吃力地伏在重雅的面前,他似乎想要碰一下重雅,但又小心翼翼的,怕碰壞了她。他就那樣哆嗦着手,怎麼也下不去手,“重雅,走,我帶你走。”
重雅的眼裡突然閃爍起淚光,她終於明白了什麼,輕笑了一下,帶着滿足與釋然閉上了眼睛。
“雅雅!”青年驚慌失措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重雲還未反應過來,面前的少女就被奪去,青年強忍的嗚咽聲像邊塞的號角,一陣一陣,抽的重雲的心臟生疼。
“重雲!你給我滾!滾啊!”
“爲什麼死的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三危山怎麼會暴露?青鳥族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你爲什麼不去死?爲什麼死的不是你!”
重雲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他木然地伸手,一掌將偷襲的人拍開,重卓怨恨地瞪着他,隨後他將重雅的遺體放下,艱難地起身,揮劍朝周圍撲上來的修士劈了過去。
三危山真正成了煉獄。
重雲胸口插着一把長劍,倒在雪地裡。
他終是再無半點力氣,將劍□□。
寒風裹挾着勝利者的笑聲在雪地上空盤旋,重雲閉上眼睛,耳邊是青鳥的頌唱與低嚎,金色的鳳凰從遙遠的天際振翅而來,七彩尾羽裹挾着流光劃破九霄,帶着璀璨的光輝,落下華美與耀眼的金色碎光。
眼前是一片漆黑,爾後,嗚咽聲歇,重雲聽見自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是他聽見的,最後的聲音。
。。。。。。
“忘塵!”重雲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看着滿身都是傷倒在雪地上的人,那個人披着一張跟他一模一樣的臉,他卻似乎有些不敢相認,重雲紅着眼睛,全身都在顫抖,“忘塵,你醒醒。”
“師父。”隨重雲而來的妙語,望着眼前的一幕失了語言,一向穩重的佛者第一次維持不住那拈花而笑的慈悲模樣來。
“你……。”重雲哆嗦着手,在段塵的臉上摸了摸,面具揭下來,露出一張冰冷蒼白,似乎要與這雪地融爲一體的臉。
眼前的人似乎睡着了,重雲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染上了哭腔,“你給我醒過來呀!”
“你不是說你要除盡這世間的污穢嗎?你沒有完成任務,怎麼敢現在就死!”他兇狠地拎起段塵的衣領,“你給我醒過來,聽到沒有!”
“你不準死!我不允許!”
“重雲……”跟着他前來的閻成玉上前按住他的肩,“你先別急,我能救他。”
妙語訝異地望了閻成玉一眼:“閻君?”他話裡還有意猶未盡的意思,卻到底沒說出來。
重雲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力地拉着閻成玉的手,說話都在打哆嗦:“對……對,你一定有辦法的,你救救他,成玉,你快救他!”
“好。”
閻成玉讓重雲和妙語替自己守着周圍,以防有其他人闖來,驚擾了自己。
她盤腿坐下,閉目凝神,手指在胸前翻成一個繁複的結,重雲將呼吸放輕,生怕打擾了她。
四下都安靜了,重雲皺着眉頭環視了一下週圍,除了一片狼藉,再無其他人。滿地的血跡昭示着這裡發生的一切,重雲覺得心跳得很快,讓他有些難受,心裡隱隱有一個不好的想法,但此刻他卻無心去驗證這個想法的可能性。
良久,閻成玉睜開眼睛,面上有些蒼白,重雲心下一沉:“怎麼了?”
“他……他少了一魂一魄。”閻成玉烏黑的眼珠望向垂目靜佇的妙語,厲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鬼界有招魂錮魂之術,對於新死的修者,若他屍身完整,用招魂術將其魂魄重新收集歸於肉身內,則修者將聚魂重生,但大多數修者死前皆做不到“完整”,因此就需要錮魂術,將魂魄凝結成實體,使修者能重新遊走於世間,但通過錮魂術復生的人本質上仍舊是靈體,並不能在日光下行走太長的時間,因此大多數的靈脩也就被困於終日無光的鬼界了。
但此時段塵的情況卻與以上都不相符,他竟少了一魂一魄。
“師父天生便少一魂一魄,”妙語雙掌合十,垂目低聲道,“一爲愛,一爲欲。”
重雲聽在心裡,望着面容沉靜的人,只覺得一陣苦意從心底裡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想,他所有的喜歡對這個人來說,大概皆是過往雲煙,看過便散了,不會有留戀與不捨,就更談不上回應了。
“這不可能!”閻成玉厲聲打斷他,“天生少一魂一魄的人,體質特殊,根本活不長,更遑論他還有這般高深的修爲,你在說什麼胡話?!”
“小僧從不說謊。師父並非常人,他原身是無相寺大雄寶殿前的一盞佛燈,受千百年來的佛音感化而降世,”妙語解釋道,“整個無相寺只有掌門與小僧知曉師父的來歷,萬物雖皆有靈,但閻君想必也該知道一盞佛燈想要修出肉身絕非一件易事,因此從師父降世那一天起,掌門便給了師父整個佛門最崇高的禮遇,這也是爲什麼師父在無相寺受諸多尊崇的緣由。”
“那……那他,”閻成玉紅着眼,茫然地看向重雲,“我……我沒有辦法,重雲,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湊不齊三魂七魄,就算現在他屍身留在此,我也沒辦法救他。”
重雲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像是溺水之人沒入暗無天際的深海,周身都歸於沉寂,但他驚訝此時他竟還能冷靜地思考,他望着閻成玉的眼睛,平靜地問道:“有什麼辦法能補齊他的魂魄?”
“有,但是……”幾乎不可能。
重雲沒讓她把但是後面的內容說出來:“什麼辦法?”
“一種辦法是造魂,這世間有一種花名爲聚靈花,此花十年長一葉,百年纔開出一朵,傳說開花之時,方圓千里的靈氣都會聚集到這裡,將花煉化,便能將靈氣歸爲己用,讓靈氣變得跟魂魄一般,別無二致。”閻成玉說罷,便嘆了一口氣,“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了。”
重雲又問:“還有另外的辦法是嗎?”
“第二種辦法不可取!”閻成玉急急地打斷他,“你想都別想!”
“你不說,又怎知不可取?”
“第二種辦法是奪魂,將他人的魂魄生生從體內抽離,再煉化爲己用。重雲,這麼殘忍的方法,就算你同意,你覺得忘塵也能同意?”閻成玉厲聲質問,“你讓他以後怎麼看待復生的自己?他的身體裡將會永遠有一個污點,時刻提醒着他,他的復生是對另外一個人生命的奪取。”
重雲被她針針見血的話刺得臉色發青:“那……如果有人主動把魂魄給他呢?”
閻成玉一愣,連帶着一旁的妙語也愣住了。
重雲補充了一句:“我是說如果。”
閻成玉搖了搖頭:“以命換命的事,誰會幹?”
重雲突然沉默,他低頭望着地上的人安靜了許久,就在閻成玉以爲他已經放棄了之時,卻聽到他說:
“我。”
重雲擡起頭,對上閻成玉失了語言的面容,沉聲道:“我把魂魄給他,成玉,你要你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