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給龔如雪留了一封口信後,重雲和段塵隨林氏兄弟上了隨行的馬車。
從上車時,重雲就對馬車上安靜地閉目養神的段塵感到有些不解:“你不同霍清苓說一聲?”
段塵睜開眼,古井無波的眼底一點多餘的情緒也無:“她什麼都知道。”的確,霍清苓作爲靈諭師,這世間又有什麼事是能瞞得住她的。
重雲點了點頭,不再多問,倒是段塵突然又補了一句:“她說她想去中原看看,將畫舫事務同琴姨交接完畢後便會出發。”
重雲一怔,想着段塵這是在同他解釋嗎?可是他並沒有誤會什麼啊。他點了點頭:“中原挺好的,還有佛門在那邊,她一個女兒家倒也不用太擔心什麼。”
佛門掌事現居的無相寺便在中原,多年前重雲曾在那裡待過一段時間,不得不說但凡清淨之地,只要沾染了凡俗雜事也就變了味了,也不知道現在的無相寺是什麼樣子。
重雲在鬼界的時候聽說十多年前段塵肅清了佛門,現任的掌事還是他的徒弟,以段塵的品性來說,現在的佛門肯定比曾經的好太多。重雲想起他曾經還在無相寺留了一個東西,也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不在,他突然很想回去看看。
段塵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突然問他:“你想去無相寺看看嗎?”
重雲愣住,望向段塵無波無瀾的眼睛,良久搖了搖頭:“這邊的事情處理完,我便要回鬼界去了。”
這倒也沒撒謊,重雲給無瀾買的小禮物還呆在他的乾坤袋裡,至今沒送出去,之前說是等槐州的事解決了便回去,誰知這裡十五夜又出事了。
段塵沒有因爲他的拒絕而不高興,倒是林庭雷出來打了個圓場:“大師還沒去過鬼界吧?這次事畢可以同我們一道去東洲轉轉,鬼界雖與這外邊不大一樣,但還是有很多好玩好看的東西。”
重雲心道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沒看到我跟他的關係正尷尬着嗎?他怎麼會答應這種無聊的事?
出乎他的意料,段塵衝林庭雷點了點頭,冰冷的話語裡染上一絲溫和:“當然可以。”隨即他轉過頭來,墨玉般的眸子裡帶着重雲看不懂的情緒,“到時候還要麻煩雲使當一回諮客了。”
重雲:“……”他可以拒絕嗎?在鬼界呆了十多年,他去過的地方一隻手都能數過來,當什麼諮客?
林景風笑着說:“阿雲在鬼界的時候很少外出,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孟婆那兒,經常一呆就是一天,大師你要是找阿雲當諮客,可就找錯人了。”
重雲配合着林景風猛點了點頭,盼望着段塵此時能改變主意纔好,誰知他卻毫不在意:“無礙。”
重雲:“……”
重雲在這一瞬間覺得他其實對段塵的認知是錯誤的,還是說眼前的人根本不是段塵,否則他怎麼會說出這樣隨遇而安的話。他還記得曾經在南疆時,因客棧老闆沒有將天字號房間裡曾經死過人的事告知,在段塵知道這件事後直接將房間裡的牀褥拿去燒了,自己則尋了一處溫泉泡了一整夜,事後面對老闆的索賠更是直接冷言拒絕。
都說佛門高僧向來爲民着想,凡事親勞親爲,有事任憑差遣,但重雲知道段塵絕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冷漠到近乎自私的人,他可以爲民做事,但同樣的,沒有足夠吸引他的條件是絕對叫不動他的。
重雲曾經同他遊歷四方,對他的無情有深刻的認知,更多的時候,他都是一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但就算是這樣,重雲還是很喜歡他。可能正是因爲段塵性格里有着負面的一面,才讓重雲覺得這並不是一個不染凡塵的高僧,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很多時候,重雲已經想不起自己爲什麼會喜歡段塵了,一開始明明只是對段塵救了自己這件事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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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重雲在溪古鎮的客棧上醒來,才知道段塵已經走了,那時候他對救命恩人不圖回報的行爲十分感激,可在兩年後重新見到段塵,又打着“報恩”的旗號厚着臉皮跟着段塵在四方遊歷時,他才發覺這感激之情竟在不知不覺中變了味。
當他一次次在夢中看見段塵那張臉時,重雲是十分惶惑的,爲自己不可與外人道的情感,也爲段塵對自己的態度,那時候他雖與段塵相交,但重雲心裡清楚,段塵對自己跟對世間萬物沒有任何不同。
他在是不是要同段塵說清楚自己的感情之間搖擺不定,惶惶不可終日,但直到他死,他都沒有將這件事宣之於口。直到閻君將他的魂魄聚齊,讓他以靈體的方式重生,他才後知後覺地慶幸,幸好當初沒有說。
若是說了……
若是說了,該給段塵帶來何種困擾?
。。。。。。
雪雲駒腳程雖快,但也直到亥時才趕到極北之地與北疆皇城接壤的寄綠鎮。重雲收回紛亂的思緒,同其他人一道下了馬車,頓時被狂嘯的北風糊得睜不開眼。
“好冷。”林景風抱着手臂,打了一個哆嗦。他很少來北疆,對這邊的氣候一時難以適應。
“你要是注意修煉,又何懼這點寒風?”林庭雷看他縮着脖子的樣子就不滿,但一邊數落他,一邊又口不對心地從隨身的乾坤袋裡取出一件大氅給他披上。
重雲在一旁笑着看他倆,隨即便感到肩膀一重,回過頭就發現段塵將一件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他覺得這斗篷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才發覺這是自己的。
那時正好是他被段塵所救兩年後,他同閻君一起在子桐山夜獵,那時的閻君還沒有成爲如今的一界之主,被上一任閻君派出來歷練,兩人又恰好湊在了一起,聽說子桐山有妖鬼頻繁作亂,便相攜一同前往去抓妖鬼。
這裡順便提一下修真界的構成,整個修真界的修真者嚴格來說可以劃分爲四類,人,妖,靈和魔,這四類裡又屬人和靈最多,整個修真界基本都是人可以活動的範圍,而靈雖然也分散於修真界各地,但卻統一歸屬於東洲的鬼界,至於妖和魔,則比較分散,沒有特定的活動場所。
普通人死後會由鬼界接管,統一進入輪迴轉世之地,而修士死後,則成了“靈”,可以選擇轉世,也可以在鬼界修習御靈術,以靈體狀態遊走於世間。妖是一切非人之物吸收天地精華而成,達到一定的年數可以化爲人形。
魔則是由世間的污穢之物所形成的,代表了整個修真界一切負面的東西,它可以改變修真者的心性,以吸食其他修士的內丹或修爲成活。許多修真者就是因心思不定、妄動歪念而被污穢糾纏,最終淪爲魔的養分。當年重雲初下山時遇見的那個食心妖嚴格來講已經算不得是妖了,更像是魔。
千萬年來,修真界都在同魔做鬥爭,但都不見成效。因爲只要有惡念存在,污穢便能滋生。而多年前,魔界甚至出現了一名魔君——蒲霄,他靠吸食其他魔物而活,天下魔物生生不息,蒲霄的功力也日漸強大,幾乎成了整個修真界的禍患。
當年修真界爲了對付他付出了相當慘重的代價,最後是靠段塵犧牲百年修爲,再加上閻君帶頭,率領衆多仙門世家精英弟子殊死抵抗才獲得的勝利。
但就算是這樣蒲霄也沒有死,只是身受重傷被關押在十五夜,連同其他魔物一起。
至於妖鬼這種東西,雖說名字裡既有“妖”又有“鬼”,但實際上它兩者皆不是,而是一種魔物。妖鬼事實上是被魔吸食了內丹後的修真者,它尚保留着人的外貌,但實際上卻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它們被污穢操控,只懂得掠奪和殺戮,而其能留存於世而不是消散於六合之外,僅僅依靠的是污穢的力量。
那時候,重雲和閻君所要對付的就是這樣的一種魔物。兩人在打探清楚那妖鬼的實力後,商量好趁着夜色上山去,利用捕魔網設下陷阱,將妖鬼引入其中。
然而設想很美好,實際情況卻相差太多。兩人錯估了妖鬼的實力,以爲妖鬼失去了思考能力就會變成任人宰割的豬羊,直到兩人在山林中被妖鬼追得四處逃竄時,才明白是自己太過天真了。
月光如紗,星辰疏朗,蒼茫夜幕下,銀河似從九霄雲外落下,將天幕劃出一道長痕。
與這美好夜色毫不相襯的,是重雲二人狼狽的模樣,兩人渾身是傷,在山林中慌忙奔逃。
在發現妖鬼刀槍不入時,他們就知道是自己失算了,但捕魔網卻沒有失去作用,兩人在受傷的情況下,還是有心將妖鬼往陷阱裡引。
在奔向山頂之時,原本只能從樹梢枝葉間看見的月光頓時灑滿周身,重雲比閻君先一步抵達山頂,便率先瞧見一道雪白的身影立於樹梢上,長身鶴立,近乎垂地的長髮被隨意束着,一些散落下來,在夜風中烈烈飛舞。
他脖子上掛着純青琉璃佩珠,手腕上纏着的同色數珠化作一把青色弓箭,正被他握在手裡。他將箭搭在弦上,拉緊,箭頭正對着重雲的方向!
那一刻重雲對上他冰冷漆黑的眼睛,只覺得心臟一陣陣收緊,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他認出了眼前這人,是在兩年前救過自己的恩人。
而當時尚年幼的閻君在奔向山頂時,正好看見段塵將弓箭對準重雲的這一幕,她驚呼一聲:“重雲小心!”
驚呼聲成功引來了妖鬼,巨大的身影出現在他們的身後,與此同時,段塵手中的弓箭“嗖”得射了出去,正中妖鬼的眼睛。
重雲驚訝地發現原本刀槍不入的妖鬼竟然被這弓箭射中了,只見傷口處很快便開始潰爛,發黑,那長箭化作一團青色火焰將妖鬼的皮膚燒得寸寸焦黑。
兩人眼睜睜看着剛纔還十分棘手難以對付的妖鬼轉瞬之間便化爲灰燼,都不禁打了個冷噤。
而重雲除了害怕,更多的是對恩人的崇敬和欽佩。
待段塵施施然從樹梢飛身下來,重雲已經忍不住跑到段塵跟前,見他因消耗了內力,在寒風中面色有些發白,重雲將隨身的一件斗篷拿出來給段塵披上。
段塵目光冷淡,但看到重雲的善舉時卻仍舊面露了一絲不解。重雲笑道:“多謝大師,算上剛纔,大師已經救過我兩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