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寒衣終於回來了。
尷尬的氣氛在第三人的闖入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樓下戲臺,梳妝打扮完畢的年輕女子已經咿咿呀呀唱起了《還魂記》。
柳寒衣搖着扇子晃進來,卻見房間裡少了一人,疑惑問道:“阿雪呢?”
“剛纔龔夫人的丫鬟過來,通知他家裡出了急事,他現在趕回去了。”重雲輕聲解釋,又不經意地看了段塵一眼,再對柳寒衣說,“我們在這裡等你,現在你回來了,你看我們要不要去龔府一趟,看是發生了什麼事?”
“誒,可別,”柳寒衣合上扇子搖了搖,走到剛纔龔如雪的位置坐下,這才慢悠悠地同重雲解釋他反對的原因,“我不願去,原因有二。一是龔家是這槐州城裡數一數二的大家族,他們家有什麼事一般是要關起門來解決的,重雲兄你也知道,這種有頭有臉的世家最在意的就是自家的臉面,比起這些,其他的都是其次。”
重雲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一旁的段塵狀如老僧入定,什麼話也沒有,但看他原本是側過頭的,現在卻將臉朝向柳寒衣,想來也是在聽的。
柳寒衣又說:“其二,這個是我自己的原因。重雲兄你不知,龔家那位二夫人十分厭惡我,我跟阿雪認識了七年,就去過龔府三次,最後一次是被龔夫人趕出來的。”
重雲一臉驚訝,想起昨日見到秦嵐湘的場景,只覺得這位龔夫人態度親善,待人處事方面也十分周到,實在是無法將這和善的人同柳寒衣口中的人聯繫起來:“爲何?”
“我不知道。”柳寒衣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大概是我的長相不討喜吧。”
聞言,重雲忍不住打量了柳寒衣一眼,想着這樣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怎麼想也不該是不討喜的,他笑着說:“你生的這麼好看,又怎麼會不招人喜歡?你看看來時,路上有多少姑娘偷偷看你。只能說,你不合龔夫人的眼緣罷了。”
不過眼緣這種東西,也是說不準的。重雲想起曾經的自己,暗自搖了搖頭,將心頭紛亂的思緒掃開。
柳寒衣心知他是在安慰自己,也不拆穿,眼睛一彎,笑着問:“那我可合你的眼緣?”
“當然。”重雲點了點頭,沒有看到身側的人身子倏地一僵,又接着道,“否則我們怎麼做朋友?”
柳寒衣臉上笑意微斂,半晌沒說話,良久才悠悠嘆了口氣,像是回憶起了很久遠的往事,面上帶了點深沉:“重雲,你跟阿雪從某種角度來說倒是挺像的。這句話,七年前我也曾對他說過,你猜他是怎麼回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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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寒夜悠長。
一聲烏鴉的悽啼劃破長夜,驚起了沉睡的飛鳥。兩道影子在樹林裡飛奔。
跑在前面的是一隻獸類,似獅似虎,嘴上兩顆獠牙比一般的獸牙都還要長,細看還能發現上面沾有新鮮的血跡,漆黑油亮的皮毛在月色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它奔跑的速度很快,但卻漸漸體力不支,它不能停下,因爲身後還有獵人。
它的身上有七八個血窟窿,全是身後的追擊者造成的,它邊跑便有血滴落,給身後的人提供了足夠清晰的線索。
緊跟其後的人是一個身着雪衣的少年,身後揹負着一把長劍,英氣逼人。
長時間的追逐,龔如雪有一些疲憊,但他必須要把這個獵物抓到,這是每個出來歷練的龔家子弟必須要達到的要求,若是沒能完成任務,他就要被踢出龔家的大門,永遠不能再回來。
龔如雪並不是很渴望留在龔家,他是一個私生子,縱然有些武修天賦,但在龔家卻沒有任何地位,那些下人們私下裡是如何嘲笑他的,他一清二楚。只是,他的孃親臨死前,偏偏強撐着一口氣不肯嚥下,也要讓他答應自己,無論如何龔如雪都要留在龔家,留在他的爹親身邊,替她看顧着龔恆清,那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作爲這個可憐的女人唯一的孩子,她的遺願,龔如雪不管怎樣也要答應。
前方的妖獸體力不支,停下腳步,趴在地上氣喘吁吁,龔如雪疾步趕來,手中長劍直指目標。
龔如雪的佩劍名叫“流光”,在天下名兵譜上排行二十七,這是他剛出生時,他的父親請人替他打造的,在他滿週歲時,便作爲生辰禮物送給了他。
銀色劍光劃破漆黑的夜,在即將落在妖獸身上時卻被打斷,那妖獸見逃跑無門,竟想着拼死一搏,硬抗着被長劍刺傷的痛楚,朝龔如雪撲來!
那足有七八寸長的獠牙直衝着龔如雪的脖子,若是被他咬中,龔如雪大概就要把命交代在這山林裡了。
龔如雪到底是天賦驚人,若是普通修士遇到此況大概早就放棄反抗了,但他卻當機立斷,一手拔出刺中妖獸的劍,一個閃身,疾步朝後退,躲開了致命一擊,但來不及收回的右手臂還是被妖獸咬中,剜下一塊肉來。
龔如雪捂着手往後退,鮮血將雪白的衣服染成紅色,順着手臂滑落至劍柄,慢慢沿着劍身滴在地上。
龔如雪痛得臉色發白,他到底是太年少了,這是他第一次夜獵,沒有人願意跟他組隊,而他又缺乏經驗,以至於連這樣一隻兇獸都能重傷他。
大量的失血讓他有些體力不支,眼前一陣陣發黑,龔如雪將劍插在地上,扶着劍柄才穩住有些站不住的身子。
昏暗的視線裡,妖獸目露兇光,尖利的獠牙上還滴着他的血,龔如雪看見它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他已經沒有力氣抵抗了,龔如雪勉強睜着眼睛,認命地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空中有輕微的風動,無數細小的銀絲破空而來,那妖獸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死在了這漫天的銀針裡。
龔如雪眼睜睜看着局勢一次又一次逆轉,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視線裡,有一道飄逸的身影御劍而來,龔如雪心知自己得救了,一口氣鬆下來,頓時便再沒有力氣站住腳,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柳寒衣收回長劍,走到他身邊,皺着眉在龔如雪和妖獸身上來回看了看,一邊感嘆着這小少爺還真是不要命,連這種兇獸都敢招惹,一邊自我得意,要不是自己及時趕到,英雄救美,怕這人就要命喪黃泉了。
柳寒衣連忙把龔如雪扶了起來,見他臉色煞白,流血不止,趕緊給他餵了顆丹藥,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有些不一般。
“芙蓉雪衣……你是龔家的人?”柳寒衣入世已多年,對於仙門各世家的校服也算是比較瞭解了,此時一看龔如雪身上的衣服,雖有些污濁,大體樣式還是清晰的。但柳寒衣又仔細看了看,隨即便發覺了龔如雪身上的衣服與正統的芙蓉雪衣有些不同,那些屬於芙蓉雪衣的獨特細節,他身上的這件衣服都沒有體現。
柳寒衣一時拿不準這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我叫龔如雪,多謝公子救命之恩。”龔如雪吃了藥,恢復了點力氣,只是臉色依舊蒼白,他向柳寒衣道了聲謝,才慢吞吞站起身,去將妖獸的屍體收進乾坤袋。
柳寒衣看着他收拾完畢,就要離開的模樣,連忙叫住他:“救命之恩,你一句謝謝就完了嗎?”
龔如雪回過身來,目光灼灼,緊盯着他:“你還想要什麼?”
柳寒衣大步上前,自來熟地一把摟住龔如雪的脖子,拽着他往山下走:“想要你請我吃飯!”
“喂!”龔如雪不適應這種肢體接觸,拼命得想要掙脫開,但卻因爲受傷沒有力氣,這種掙扎在柳寒衣這個“身強體健”的人看來,無疑蜉蝣撼大樹。
柳寒衣嗤笑一聲,手卻沒有鬆開:“喂什麼喂,我有名字的,我叫柳寒衣。柳樹的柳,寒冷的寒,衣裳的衣,記住了嗎?這沒準會成爲你日後的好朋友的名字!”
龔如雪一向與人疏離,對這種自來熟的人完全沒轍,他也不過十多歲,短暫的人生裡從來沒有出現過像柳寒衣這樣厚顏無恥的人,更不要說與人做朋友了。
“我交朋友是要看眼緣的。想跟我做朋友,哪有這麼容易!”
當時,尚且年少的龔如雪說出這樣一句有些傲氣,又有些稚嫩的話語,惹得柳寒衣笑道:“那我可合你的眼緣?”
月色下,清逸瀟灑的少年郎笑得醉人,龔如雪看着柳寒衣彎起的眼睛,皺了皺眉,有些不自然地說道:“……還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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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雲耐心地聽完柳寒衣與龔如雪初識的經歷,道:“你該知足了,阿雪那樣冷漠的人,能第一次見面就願意同你交朋友,已經是很難得了。”
“那是因爲我魅力無限,就算是阿雪這樣的大冰塊,也難擋我熱情如火。”柳寒衣臭不要臉地自誇。
重雲被他逗笑:“是是是,你魅力無限大,任何人都抵擋不住。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熱情,大概……”
他話說了一半,才意識到還有另一個人在場,自知失言,那未出口的話便突兀地斷在嘴邊。
柳寒衣似乎是沒看出來他的奇怪模樣,自顧自地把他沒說完的話往另一個方向補全:“那你可能會比現在更快地交到朋友。”
重雲也順着他的話往下說,點頭道:“也許吧。”
樓下,一曲《還魂記》已唱完,迎來客人們熱烈的掌聲。
一旁安靜坐了許久的段塵終於開了口:“柳公子喜歡聽《還魂記》?”
柳寒衣沒有想到段塵竟然會問他問題,若不是段塵突然開口,他都快忘了這房間裡還有第三個人。當即點了點頭,隨即又意識到段塵看不見,才說:“確實。”
這下重雲也有些好奇:“爲什麼?你難道有心悅之人了?”
“那倒不是,我哪來的心悅之人,都是別人心悅於我好吧。”柳寒衣對於自己的外貌似乎有格外的自信。
重雲有些無言,心知他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又聽見他說:“我只是覺得杜麗娘有些複雜,她又悽慘但又足夠幸福,世間像她一般無法遂願的人太多了,但卻沒有人跟她一樣要死過一次才能遂願,所以我一定不要同她一樣。”
段塵冷聲問道:“那你當如何?”
“我?”柳寒衣驚奇段塵居然這麼關心自己,當真是自己魅力無邊?“我自然是,要什麼,在我活着的時候便要拼了命去爭取,無論如何也要得到。”
“哪怕是粉身碎骨?”
重雲不理解他們突如其來的這場莫名的對話,但着實被他們話語裡的狠勁給驚了一下,便聽見柳寒衣笑道:“……哪怕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