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很多事, 重雲其實已經記得不太清了。
他把眼睛裡的雙魂給了段塵,臨死前他望着閻成玉哭紅的眼睛,笑道:“別跟他說我死了。”
“我會說的。”閻成玉崩潰地尖叫, “我一定會說的, 我要讓他痛苦一輩子, 重雲你這個混蛋!”
這是她對重雲可笑的報復。
重雲有些釋然地嘆了口氣, 他坐在段塵的身邊, 側過身,伸手摸了摸段塵的臉,手指順着沾滿血污的臉上慢慢劃過, 段塵生得極是好看,重雲一輩子都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 不然也不會只第一次便動心。
而這心動的代價是如此的巨大, 甚至讓他付出了自己的命。
可他不曾後悔, 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
蒲霄曾在地牢裡對重雲說, 青鳥族和段塵,他誰都救不了,重雲很想告訴他,我到底還是能救下來一個的,至於青鳥族, 重雲看着滿地血跡, 又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心想, 我很快便會去陪他們了, 到地底下再去跟他們請罪吧。
重雲像是在描摹他的容顏,想要牢牢地把他的樣子記住。最終他的手指落在了段塵的眼瞼上, 段塵閉着眼睛,重雲不知道在以後,段塵重新活過來以後,他的眼睛會是什麼樣子。
重雲覺得有些遺憾,大抵是見不到了。
他安靜地看了段塵許久,寒風肆掠,他的背影蕭索料峭,漸漸與這風雪融在一起,像是一座無名的墓碑,固執地望着遠方遼闊的天地。
良久,他才輕聲道:“成玉,動手吧。”
“重雲,重雲……”閻成玉眼睛紅得好似要滴出血來,她一步上前,從背後抱住了重雲,最終什麼都沒說。
重雲感受到有溫熱的淚水劃過他的脖頸,將他冰涼的身體帶來了一絲聊勝於無的溫度。
重雲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沉默地拍了拍閻成玉箍在他胸前的手,他聽見閻成玉說了句:“保重。”
重雲嘴角揚起一絲笑意來,他說:“好。”
縱使他們都知道,這將是生死的別離,他的魂魄殘缺,連轉世都不會有,談何保重?
始終沉默矗立在一旁,幾乎讓人忘了他存在的妙語,雙手合十向重雲行了一個禮:“小僧替師父謝過重公子。”
重雲的決定,他無權干涉,正如段塵當初交代他,讓他將無瀾帶往鬼界,而段塵自己則會替代重雲赴死一樣,他也沒有辦法去阻止,他自始自終都是重雲與段塵兩個人之外的旁觀者。
重雲亦向妙語回了一禮:“妙語小師父,請替我保守好秘密。”
“小僧會的,重公子請保重。”
寒風怒號,風雪交加,紛紛揚揚的大雪很快將這片山脈掩蓋,驚鳥歸巢,百獸歇息,山谷間寂靜如初,再無聲響。
。。。。。。
十年後,鬼界。
“閻君回城了!”隨着一聲長呼,鬼城之門大開,一陣兵荒馬亂的腳步傳來,在永寧街掀起一場無聲的騷|亂,隨即,那羣人的腳步消失在衆人的面前。
街上的人對這每月都要上演一次的情景早已見慣不怪,只聽一人說:“多半又是聽說哪裡有聚靈花,這才着急忙慌地跑去,習慣就好。”
“這都快十年了吧,每月這麼折騰一次,閻君也不嫌累的慌。”
“我聽說閻君是爲了幫一個好友造魂,這才這麼折騰的,也不知道是哪位朋友,值得閻君這麼費心費力。”
“可是聚靈花哪裡是這麼好找的?”
衆人感嘆了幾句,各自散去。
鬼城之內,閻成玉只匆匆吩咐了一句:“守好外面,誰都不準進來。”便消失在了寢殿裡。
“是。”鶴冷着臉點了點頭,恭敬地將寢殿的門關上。
閻成玉坐在幽暗的寢宮裡,泛着幽幽冷光的魂燈立在一旁,爲她照亮了一方小天地。這魂燈是上一任閻君,也就是她爹留給她的,雖不是她自己,燃燒的卻是她關於她爹的記憶,時至今日,她甚至都快想不起她爹長什麼樣子了。
她一直不敢點燃屬於自己的那一盞魂燈,她怕有一天,她會連重雲也忘了,那這世間,就沒有多少人還能記住重雲了。
但她現在不怕了。
閻成玉抹了一把臉,又端坐了一會兒,像是在整理繁亂的思緒。
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燭光下,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良久,她終於動了動,從乾坤袋裡掏出一株含苞待放的花來,這花的顏色像是藍色,但這藍有些深,又不似平常人家裡穿的衣服上的藍,倒更偏紫一些,花的根部還被泥土包裹着,像是剛剛被人採摘回來,花葉上還沾着清晨新鮮的朝露。
若是此時有見識廣的人在場,定會認出這花的名字——聚靈花。
閻成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花放到桌上,她從未像此刻這般緊張過,即使是十年前,鬼界之主的位子剛剛傳到她的手中,卻正逢厲鬼最亂,魔界肆虐,整個鬼界岌岌可危之時,她也不曾緊張過。
可她現在卻緊張得手心冒汗,她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生怕驚擾了眼前這朵即將盛放的花。
還有一會兒……
閻成玉想着,再過一會兒,這朵花就要綻放了。
她尋了十年,才找到這麼一朵,開放得恰時的聚靈花,閻成玉輕吐出一口氣,暗道:“快了,快了。”
我終於要把你找回來了,重雲。
半個時辰以後,本就已經含苞待放的聚靈花突然散發出一陣沁人的香氣,像是冬去春來,茫茫大雪覆蓋下,破土而出的一抹新綠,頓時讓閻成玉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香氣越發馥郁芬芳,整個寢殿都瀰漫着這個味道,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無聲的風,那風在密閉的寢殿裡無端而起,越刮越大,閻成玉的長髮在風中肆意飛舞,紛亂的青絲下,是一張漸漸泛起紅潤的臉。
風越來越大,很快便從寢宮蔓延至整個鬼城,這一天裡,身在鬼界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奇觀,之間方圓千里的靈氣源源不斷匯聚而來,在鬼城上方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的中心之處,正是鬼界之主閻成玉的寢宮。
看到這一幕的人無不倒吸了一口冷氣,修真界從上古延續到如今,需要這樣龐大的靈力或者能造成這樣奇觀的人,無不是能人大拿,看這樣子,莫非閻成玉如今也是神功大成了?
衆人皆是想到了十年前,閻成玉剛坐上這閻君之位的時候,正是厲鬼肆虐,魔界侵擾之時,整個鬼界內憂外患,但閻成玉仍是憑藉一己之力,以雷霆之勢掃除了這些阻礙,甚至在幾年前,同佛門掌事段塵一起,聯合修真界其他世家子弟剿滅了魔界,將魔君蒲霄關押在了極北之地,換來了修真界如今的太平。
如今若是閻成玉神功大成,只怕鬼界在修真界的地位又要上升一個臺階了。
此時鬼界上空烏雲密佈,隱雷陣陣,磅礴靈氣帶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匯聚到鬼界,帶來了一場新生。
遠在極北之地的幽都城中的人,似乎也無形中感受到這股力量,覆着布帶的雙眼並未影響他的行動,他若有所感地擡起頭,望向遙遠的東洲。
“在看什麼?”霍清苓歪着頭,坐在鞦韆上打量着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她是幽都城裡最年輕也是最強的靈諭師,一眼便知道這個男人的身份來歷,只是仍舊對這人感到好奇,畢竟幽都城已經很久沒有外人進來過了。
“沒什麼。”段塵無聲地把頭轉過來,面向霍清苓,“我所求之事你應該清楚。”
“自然,”霍清苓笑着點了點頭,話鋒一轉,“但我不可能白白替你做事,我有個要求。”
段塵惜字如金:“說。”
“我要你帶我出去。”霍清苓盯着段塵的臉,一字一句說道,“帶我離開幽都城,我便替你算這一卦。”
段塵沉默了一瞬,似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隨即他點了點頭:“好。”
此時,身在鬼界的閻成玉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極北之地所發生的這一幕,她的心思全都牽掛在了眼前的這一株即將完全盛開的花朵上。
她掐着時間盤腿坐下,待聚靈花完全開放之時,手在胸前翻轉,結成一個複雜的印。
印成,風止。
磅礴靈氣在閻成玉的手中化爲實質,變成兩團飄浮的虛影,像是兩個無家可歸的遊魂。
她再次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個天青色玉瓶,瓶子的封口被打開後,幾條比靈氣的虛影的顏色要深一些的魂魄飄了出來——那是重雲的殘魂。
三魂七魄皆在自己面前了,閻成玉這才真正地鬆了一口氣,她有條不紊地掐訣,使用錮魂術將在自己面前漫無目的遊蕩的幽魂凝聚在一起。
最終魂魄化作一股青煙,在寢殿中消失又瞬間出現,隨即又在半空中盤旋,像是一個小孩子在同閻成玉玩捉迷藏。最終青煙慢慢落在閻成玉先前坐的椅子上,凝聚成一個青年的模樣。
青年臉色蒼白,散亂的烏髮貼着臉,在忽明忽滅的燭燈下,面容依舊俊雅。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閉着眼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
閻成玉仍舊保持着盤腿坐在地上的姿勢,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甚至連呼吸都放得很輕,生怕驚擾了他。
良久,趴伏在桌子上的人,手指動了動,長睫微顫,緩緩睜開,烏黑明亮的眼睛裡有幾分茫然,他花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搞清楚自己在哪裡,直到聽見閻成玉喚他的名字。
“重雲。”
他的靈魂終於從一片虛無中歸來,前方迷霧散盡,幽暗中的燭光輕曳搖晃,照亮了來時的路。
遙遠的呼喚像是一場驚雷,在他的耳邊炸開。
有一道熟悉的清冷聲音同樣在呼喚着他的名字:“重雲!”聲音裡帶着異樣的焦急,竟讓他生出幾分熟稔的陌生。
那聲音與閻成玉的聲音合二爲一,將茫然的視界帶回清明,重雲像是從一場久遠的夢裡醒了過來,他看着眼前段塵的臉,和他眼底一覽無餘的緊張,只覺得從胸膛裡傳來了一種奇異的酸澀感,讓他又心痛又心喜。
他跋涉在遙遠的過去,趟過歲月的洪流,一路披荊斬棘,終於輾轉而歸。
他爲眼前的人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但終於收穫了他的真心。
“別怕。”
重雲聽見自己這樣說,他的聲音帶着一種不知名的蠱惑之力,竟讓眼前的人平靜了下來,重雲眼睛一彎,他伸手撫上段塵的臉,手指的指腹在段塵的眉心揉了揉,將那微不可察的褶皺撫平。重雲又說了一句:“別怕,段塵。”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