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仙節是東洲一個古老而傳統的節日, 長雁鎮因爲有一座據說很靈驗的鵲仙廟,故而每年的鵲仙節來臨時,鎮上都會格外熱鬧, 除了東洲各地的人來以外, 還會有許許多多從四面八方奔赴這裡的名士前來, 吟詩作對, 賞花放燈。
段塵和重雲兩人在客棧待了五六天, 能清晰地感受到越是臨近節日,客棧的人也越來越多,即使住在三樓, 樓下嘈雜的聲音也能很輕易地穿透進房間來。
這日兩人正準備下樓到大堂裡吃飯,就見掌櫃的和一夥人吵了起來。
掌櫃的一臉爲難, 在見到段塵重雲二人時, 眼睛一亮, 跟見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忘塵大師,重公子, 二位請留步。”
二人聞聲駐足,段塵面色冷然保持沉默,重雲疑惑地看着掌櫃問:“有事嗎?”
掌櫃有些歉意地笑道:“重公子,你也知道臨近鵲仙節了,鎮上的客棧不多, 小店的房間已滿, 這邊又有幾位客人要住, 你與這位大師是好友, 你看能否通融一下, 委屈你和大師擠一間房?”
重雲瞧了一眼一旁這幾位新來的客人,是一羣穿着藍袍錦衣的青年, 爲首的那位面容英俊,只是眉眼間隱有傲慢之色,應該是哪家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
重雲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對掌櫃的提議是沒什麼意見,掌櫃的態度誠懇,他自然也不好與他爲難,只是他猶豫的是,以段塵的性格,能願意同他擠一間房嗎?
正想着,就聽見段塵冰冷的聲音傳來:“不能。”
話音剛落,掌櫃還沒什麼反應,一旁的那個少爺模樣的青年先怒了:“你說什麼?”
段塵眼裡一點情緒都沒有,對年輕人的怒氣無動於衷,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不能。”
青年本就是脾氣火爆的人,見段塵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模樣,怒火中燒:“你找死?”
這話一出,周遭氣氛瞬間凝固,重雲聽得只想笑:到底誰找死呢?
掌櫃一看這架勢頓時急了,連忙當起了和事老:“二位有話好好說,別生氣。”
“你他媽閉嘴!”青年絲毫不給掌櫃好臉色,一揮手,命令左右的人,“給我好好教訓教訓他。”
好囂張的人,重雲被他這做派驚呆了,且不說這修真界藏龍臥虎,高手大拿無數,隨便遇到的一個人可能就能讓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就是這出門在外,遠無親近無友的,也不該隨意惹是生非,這青年怕是在家裡被嬌慣壞了,真是不知一點天高地厚。
段塵周身冷意更甚,古井無波的眼底裡像是起了無聲的巨風,將所有的情緒都吸了進去。他一字一頓,不帶一絲感情地說道:“教訓我,就憑你?”
重雲在一旁聽得嘴角直抽,他一直知道自己說話容易得罪人,但眼下見了才知道段塵拉仇恨的功力也不遑多讓。
青年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煞是好看,他怒目圓睜,咬牙切齒道:“給我上!”
話落,他身後那些人便朝段塵圍了上來,只是這羣人的臉色獨有兇狠卻不見輕鬆,他們可不是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少爺,這些人都是真正的修士,被家主派出來保護自家的少爺的,對於修真界有哪些能人異士雖說不能如數家珍,但瞭解的也不少。
眼前的人面對這麼多人的包圍仍舊一副淡然處之的從容態度,如果不是心大那就真的是無所畏懼,衆人看着段塵的模樣,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青年一看他們畏縮不前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怕什麼?給我上啊!”
終於有個修士承受不住壓力,嚥了咽口水,衝了上來。
段塵一擡手,正要動手卻被一隻手攔了下來,他頓住,轉頭看了一眼伸手阻止他的重雲,只見重雲彎起眼睛,笑道:“我來吧。”
段塵沒意見,後退一步讓重雲代替自己出手。
重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人解決後,目光森森地望着此刻一臉驚恐的青年:“你……”可還有什麼話說?
“你!你別過來!”青年嚇得臉色發白,看着重雲的模樣無異於在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顫着手指着重雲,身子抖得跟篩子似的,“你……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重雲實話實說:“不知。”
青年嘴角一抽,嚥了一口口水,扭曲着臉故作鎮定:“我可是北疆皇族的人!”
“哦?”重雲上前一步,“你是北疆皇城來的?”
青年以爲自己的話起了震懾的效果,當下身子也不抖了,臉上又是得意又隱隱還留有對重雲的驚懼:“那是,你可知我爹是誰?他是北疆當朝的國舅!現在北疆的皇帝可是我姑父!”
“你姑父是皇帝,你又不是皇帝,你在得意什麼?”重雲一臉不解。
青年一梗,像是被塊石頭堵在了喉嚨,面色漲的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段塵看事情都解決了,也不想在此耽擱時間,催道:“吃飯了。”
“好。”重雲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對早就呆若木雞的掌櫃說道,“那間房我還想繼續住,就不留給這幾位客人了。”
說罷,也不等其他人反應,就和段塵一起走了出去。
兩人都沒吃晚飯,出了客棧隨便找了家店填飽了肚子,吃完飯後,天色已晚,長街上卻是燈火通明,只因明日便是鵲仙節,整條長街掛滿了彩燈,行人來往無數,就連久居閨閣的少女都走了出來,整個鎮上看起來熱鬧非凡。
重雲提議逛一下夜市,段塵沒什麼意見,兩人便沿着長街慢慢走着。
明明已經下山兩年多,重雲卻看什麼都覺得稀奇,一會兒拿起陶瓷的小人左瞧右瞧,一會兒又對頭頂上掛滿的各式各樣的彩燈東摸西摸,一刻都停不下來。
兩人走在長街上,一靜一動,又皆是生的面容俊雅,引得無數少女回頭駐足。
重雲在一個小攤上瞧見了一位熟人,正是那日賣面具的大嬸,此時她沒有賣面具,卻賣起了花燈,她的花燈樣式多樣,又做得精緻,周遭的客人倒也不少。大嬸顯然也認出了重雲,臉色一抽,卻依舊熱情地打起了招呼:“小公子出來逛夜市啊?要不要買兩盞花燈,前面河邊有很多人在放的河燈,都是在我這兒買的。”
“大嬸你生意這麼好啊?”重雲嘖嘖稱奇,伸手拿起一盞蓮花模樣的花燈看了看,這花燈做得挺像真的,白裡透紅的花瓣一片片伸展,花的下面還有碧綠的葉子襯托着,重雲有些愛不釋手。
隨即他發現花燈的中間還放了一張小紙條,剛好被花蕊中的蠟燭擋住了,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看出來。重雲指着紙條問道:“這東西做什麼用?”
大嬸解釋道:“自然是用來寫字的。你想寫什麼都可以,不過才子佳人們大都寫的對心上人的愛慕之情。鵲仙節前放河燈已經是我們長雁鎮的傳統了,所謂心誠則靈,據說這花燈若是被鵲仙瞧上,就會來實現你的願望了。”
重雲自然是不信的,但還是躍躍欲試,買下兩個花燈後遞給了段塵一個。
段塵看着自己手中梅花樣式的花燈,有些不解:“給我作甚?”
“自然是要你寫下你的願望啊。”
段塵冷然:“我沒有願望。”他無情無慾,沒有“心上人”,更無謂什麼宏大的理想抱負,給他也不知道要寫些什麼。
重雲其實也沒有,但他更多的是想要參與其中的興致。
“隨便寫點什麼就好,就是一個形式嘛。”
“無聊。”段塵不想搭理他。
重雲卻已經提筆寫了幾行字,他沒什麼想要實現的願望,只是出來兩年了,對三危山也有些掛念,因此在字條上祈願三危山的族人一切安好。
待他寫完,段塵還是一動不動。
重雲就見不得他這樣遺世獨立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好似他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中的人,一不留神人就不見了。
經過幾日的相處,重雲對段塵也有了幾分瞭解,知道這人冷漠又不近人情,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在乎,但其實段塵也有討厭的事,那就是給自己找麻煩,同時也討厭別人給他找麻煩。
但重雲倒是不怕他討厭,就偏愛給他找事兒做,總歸是見不得段塵擺出那副超然脫俗的姿態來。
雖說重雲自己纔是任憑差遣的對象,可惜幾日過去,倆人似乎都忘了這回事,段塵是一開始就沒把重雲當手下看,重雲是自己已然把段塵當成了朋友,自然也不會在意彼此之間的尊卑。
因此此刻重雲便又開始了新的勸說行動,不遺餘力地要讓段塵也加入到人世間的活動中來。
段塵被他煩的不行,答應寫上兩句,不過前提是讓重雲代筆。
段塵自降世以來從未寫過字,因身份尊貴,連被罰抄經書的機會都沒有,因此他的字——實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重雲便代他這下心願。
“你想寫些什麼?”重雲問。
但段塵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該寫些什麼,又看着重雲認真的模樣,頓了頓,皺着眉頭說道:“願……重雲這一生,喜樂常安。”
重雲提筆的手一抖,一滴墨滴落下來,將紙條染上污痕。
重雲沒敢去看段塵此時是什麼表情,讓大嬸換了張紙條,才若無其事地將一行字落下。
他將墨吹乾,將紙條卷好,小心翼翼地放進花燈中,這才擡起頭來,見段塵依舊如常的冷淡神色,沒忍住還是問道:“你怎麼會想寫我的?這種祝願的話說給當事人聽見,就不靈了。”
“我不知道寫什麼。”段塵拿起屬於自己的花燈,頭也不回地朝河邊走去。
重雲急忙拿起自己剛纔寫好的河燈,追上他的背影:“哎你等等我啊!”
在後來的很多年,段塵一個人茫茫然遊走在這世間時,總是在想,是不是因爲當時自己心不誠,又將願望說給了重雲聽見,才讓重雲這一生過得如此坎坷,既無多少歡喜,還落得家破人亡的悽慘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