淏冷哼一聲:“我早就知道他沒安什麼好心,怎麼會沒有?大不了就是一死,我從來就沒有奢望不帶你走他就肯輕易放過我。”
“死,當然沒有多麼可怕,關鍵是死的值不值得。”到了現在,我反而鎮定下來,頭腦裡的思維越發清醒,“你堂堂一國儲君,不但爲一個女人而死,更是爲了他人之婦而死,這是否值得?倘若傳揚出去,豈不是給朝鮮王室蒙羞?就算你如願地當了千古情聖,可我呢,‘紅顏禍水’四字,可以揹負一生,更可以遺臭萬年,這就是你願意看到的結果?”
李淏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言辭反駁,於是只得啞口無言。
我正視着他的眼睛,鄭重地說道:“皇上這人,城府甚深,隱忍的功夫,很難有人匹敵。你在大清這許多年,他對待你十分優厚,甚至就像最可以信任的朋友,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當然是希望將我培養成一個聽話的傀儡,將來繼位,也是他多爾最忠實的臣屬。”李淏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收買人心方面,他最厲害不過了,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虛僞本質,恐怕我還真要對他的恩德感激涕零了呢。”
“呵呵,你這回可說錯了。”我搖搖頭,臉上竟然不自覺地涌出笑意,“也許他一開始的時候是這麼想過,但是現在絕對不這麼想了,否則他也不會設計這麼一個圈套來等咱們跳……我知道,朝鮮一直希望大明能夠捲土重來。而且一直沒有放棄這方面的努力。皇太極在時,對朝鮮嚴厲控制,甚至誅殺反清大臣,朝野中哪個不痛恨滿人地?而皇上執政以後,對朝鮮則是笑裡藏刀,手段更加巧妙:他表面上免除朝鮮每年給滿洲貴族們的孝敬和賄賂,實際上現在對朝鮮的勒索,比以前更厲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他安插在朝鮮的奸細。恐怕已經遍佈朝野市集了吧?在他的分化拉攏之下。‘功西派’的勢力越發強大。現在從父王到‘清西派’大臣,恐怕個個都忍氣吞聲,對他恨之入骨吧?
而皇上則不遺餘力地把你塑造成一個朝奸形象,現在父王和他的心腹大臣們,恐怕對你誤會不淺;你地那些個兄弟們肯定在暗地裡蠢蠢欲動,想要取代你地地位。你回國之後,就等於一腳踏入了龍潭虎穴。別說政治前途,恐怕連性命能否保住都屬未知之數!讓你被自己人殺掉,纔是他地目的所在。”
有一點我沒有琢磨出來,多爾袞究竟是什麼時候打算放棄李淏這枚棋子的?如果說是爲了我,恐怕當年就埋下了禍心;如果是政治上的緣故,那麼會不會是李淏曾經暗地裡和朝鮮功西派大臣聯絡,被多爾袞無處不在的奸細給探查到了呢?這樣想來,多爾袞恐怕已經對李淏棄了殺心。
李淏忿然道:“我雖然知道他陰險。卻想不明白他幹嗎要費這麼大氣力兜這麼大個。要想在大清就伸不知鬼不覺地將我弄成個‘暴病身亡’也很容易,又何必那麼麻煩?”
“借刀殺人,纔是高明的方式。皇上他不喜歡讓自己的雙手染血。他只喜歡動用權謀,讓敵人在政治傾軋中倒下。因爲這樣倒下地人,絕對會身敗名裂,他不但要毀滅對方的性命,更要毀滅對方的名聲,這樣纔是最徹底的勝利。”
我看着那盞蠟燭微弱的火光搖曳着,生怕它逐漸熄滅,於是走過去,伸出雙手籠起來。帳壁上,頓時出現了大片的陰影。“倘若你被殺,皇上就必然會‘震怒’,下旨嚴厲追查兇手和幕後主使,這樣一來必然可以將反清派大臣剷除殆盡,基本上消除對大清不利的隱患。最後,他會裝模作樣地表示哀悼,再扶植一個真正聽話的傀儡上臺。而你,則是在朝鮮被萬人憤恨地朝奸……皇上這一招,真是一石三鳥,不愧是從小就在殘酷傾軋中磨鍊出來地高手。”
李淏頹然地跌坐在了椅子裡,默然不語了。許久,他終於開口了:“算了,我不回朝鮮了,不再做這個儲君了,我帶着你遠走高飛,乘船出海,到多爾袞找不到的地方去隱居,再也不理會這些可以令人粉身碎骨的東西了。什麼國家安危,民族大義,全都不管它了……”
我心中一陣苦笑,李淏直到現在還有這樣地幻想,如若多爾袞真的有所防備,恐怕我們連這個大營都出不了。說不定現在,我們就已經被監視起來了。真不明白我既然明明預料到這些,卻爲什麼還要在這裡繼續耽擱,莫非真的是被憤怒迷失了心智?
我搖了搖頭:“我又何嘗不想徹底遠離這些煩惱,遠離這種猜忌不休,時刻警惕的日子?可是我放得下嗎?我走了,我的兒女怎麼辦?皇上若是知道我跟你走了,必然會遷怒到他們身上,這不是害了他們嗎?”
李淏突然站了起來,眼睛裡盛滿了傷痛和憤怒,連聲音都顫抖了:“好了,不要再說這些了,都是藉口!當年你爲了他而不惜阻擋我的箭,甚至差點中毒送掉了性命,我還認爲
感情迷了心竅;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你明明知道他的仍然堅持留在這裡,這究竟是爲了什麼?我看你爲的是權力!”
我第一次看到李淏如此發怒,也不禁一驚,然而還沒等我說話,他已經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很大。儘管腕骨很痛,但我絲毫沒有掙扎,也許只有身體上的疼痛,才能暫時分擔一部分心中的疼痛吧。
“阿貞,你變了,變得我幾乎都不認識了。我現在終於相信,你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阿貞了,她起碼不會像你這樣固執。更不會像你這樣貪戀權勢!”也許是壓抑了太久,真正發泄出來時,他幾乎失去了理智,“他對你這樣,你還不走,除非你是個傻子,要麼你就是不捨得放棄你現在地地位,不肯放棄你將來有可能獲得的權力!我真傻。其實從前年冬天的那個晚上。和你一道僞造密諭時我就應該明白了。可惜我當時竟然懵然不覺,我真是天下最蠢之人!”
我靜靜地凝視着他的眼睛,哪怕他此時炙烈的怒火將我燃成灰燼,我也沒有力氣躲避。一字一句地,頗爲艱難地說道:“不,你錯了,真正傻的人。其實是自作聰明的我。從一開始,我就陷進去了。”
爲什麼會這樣?追根溯源,就是八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百無聊賴蕩着鞦韆時,他突然出現在我地視野裡,那樣一個暖如春風地微笑?男人真是奇怪,有地人必須要征服天下才能征服女人,有的人卻只用一個最輕鬆的微笑。就輕輕巧巧地掠奪了女人的癡心。或者也並不奇怪。因爲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這樣纔有了悲歡離合。有了傷害與被傷害。
“你!……”李淏終於無語了,滿腔的怒火無處宣泄,最後反而靜悄悄地消失無蹤。他忽然鬆開了手,呆立了片刻,然後猛地一把將我拉入懷中,緊緊地擁抱着,一句話也不說。我沒有反抗,沒有掙扎,也是默然不語,靜靜地感受着他身軀上的顫抖,他胸膛間劇烈地心跳,還有他皮膚上炙熱的溫度。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長長地嘆息一聲,手臂間的力量也逐漸消失。我明白,他終於戰勝了自己的心魔,決定對我徹底放手了。於是,我輕輕一掙,就脫離了他的臂彎,坐在了椅子上,冷靜地說道:“時間不早了,如果你想活着回到朝鮮的話,就走吧。”
李淏苦笑一聲,點了點頭:“那好,人各有志,毋庸強求。我走了,你也多多保重。”他大概心裡明白,我繼續留在多爾袞身邊的話,日後的日子必然是徹底地煎熬。
我微微一笑,“淏哥,你就放心吧,如果我還能爲朝鮮盡力一分,就不會輕言放棄地。至於以後究竟如何,就全憑天命吧。”
說罷,我斂襟跪地,緩緩擡手,平舉額前,拜了下去,給他行了一個朝鮮的禮節。“希望你能以大事爲重,回國之後,保住自己的平安。至於阿貞,不論她是生是死,都請淏哥不再掛念。”
他地拳頭緊緊地攥着,終於,僵硬地鬆開了。他再也沒有說話,轉身而去了,短短的幾步路,腳步沒有任何遲疑停頓,像是徹底放棄,毫無牽掛了一般。
我在原地跪了很久,直到雙膝麻木,無法支撐,這才扶着椅子艱難地站起身來。熄滅了蠟燭,我掀開帳簾,早春的夜,風依然寒冷,遠遠的山林中,隱隱傳來了野狼的嗥叫。我的嘴角彎起一抹微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再貪婪的獵人,也沒有到了殺雞取卵的地步,只有留下部分獵物,明年春天時,纔會有更多的獵物滿足他們的貪慾。
我並沒有返回宴席,而是徑自回到了自己的寢帳。奇怪的是,帳門口沒有任何侍衛值守。究竟是何緣故,我懶得多想,一伸手掀開了帳簾。此時,裡面燃起了數盞蠟燭,多爾袞正坐在几案旁,一動不動,低垂着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皇上怎麼到這裡來了?要是尋找我,吩咐一聲就行了。”我神色如常地說道。
只有經驗最豐富的漁夫,才能判斷出哪裡有最險惡的暗流,我雖然不是,但卻已經感覺到了周圍潛藏着的危險氣息。看來,他已經知道了。然而他沒有主動提起,我自然也奉陪裝傻。
他擡起眼來,盯着我看了一陣,那眼睛中寒冷得像三九天的冰霜,瞳孔幽深得像最濃稠的墨汁,即使努力分辨,也找不出任何真正的情緒。“你剛纔到哪裡去了?”開口時,嗓音已經沙啞,然而卻平靜異常。
我站在地當中,沒有任何動作,“皇上英明,自然早已知曉,又何需再問?”
我毫不避縮地迎視着他的目光,事已至此,我竟然沒有半點恐慌。反而鎮定異常。他也同樣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看穿我地內心。一片難耐的寂靜中,漸漸有了不易覺察的動靜,我看到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在微微顫抖,堅硬的扳指碰到紫檀木的扶手上,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音。
終於,多爾袞站起身來
:那紙條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我低頭一看,只見那皺巴巴的紙張上,有八個已經模糊了地字跡,“天長地久,此心不渝。”被水浸過地紙張。又隔了這麼多年,自然陳舊不堪。
“你認識這個嗎?”他冷冷地問。
我沒有否認,很痛快地回答道:“認識,是當年在朝鮮時,世子送給我地,原本裝在一個錦囊裡,卻想不到會出現在這裡。”
多爾袞有點疑惑,死死地盯着我。現在距離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通紅的血絲。“你不感到意外嗎?你現在作何解釋?”
“皇上既然已經在下午時用假密信來試探我,那麼我現在再看到這個,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了。”我淡淡地說道。“至於解釋,皇上現在在氣頭上,無論我如何解釋,都會以爲我是在欲蓋彌彰,如此,就越發不肯相信。”
他注視了我一陣,俯身撿起了字條,走到蠟燭旁,一擡手,將它湊在火舌旁,很快,字條被引燃,火勢迅速蔓延,很快,就變成了黑色的灰燼,已經燃燒到他的手指間時,他這才鬆手,看着那灰燼悠悠飄落。
“熙貞,你爲什麼不肯解釋,或者爲什麼不肯給我半點原諒你的理由?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坐在這裡沉思了良久,只要你肯解釋,不論是真是假,我都可以接受,權且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就像這張字條,現在燒燬了,就完全消散了。”
我忽然吃吃地笑出聲來,“想不到一代天驕,最聰明的統帥,也有自我欺騙,自我麻痹的時候。皇上以爲不去想它,就可以完全逃避嗎?如果心中地結釦不去解開,只會越來越深,越是壓抑,就越是讓人無法承受。”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容間,摻雜着難以言喻的苦澀,“爲什麼會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是我當初就不應該那樣做嗎?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喜歡上你了,所以我明明知道你是李淏未來的妻子,也要毫不猶豫地搶過來!我知道我只能暫時要到你的人,卻未必能擄獲你的心,所以我也不敢奢望,只想能夠在爭鬥疲憊之時,能夠擁着你,平靜地入眠。可是你爲什麼要讓我的貪婪心越來越重,最後發展到要霸佔你的一切呢?你爲什麼要對我那般付出,爲我不惜性命,到了我無法償還的地步呢?”
我地聲音很是清冷,“都到了這個地步,皇上還是沒有完全看清自己,越是擔心被傷害地人,就越是會自我傷害;越是對一切都警惕的人,就越會被自己的疑心所累。皇上難道不覺得,自己從來沒有一刻真正輕鬆過,真正享受過人生地樂趣嗎?”
他怔住了,久久沒有言語。
我轉頭望向燭臺,不知道什麼時候飛來一隻小小的蛾子,毫不反顧地撲向炙熱的燭火,頓時被燃成了灰燼,只能聽到“啪”地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
“你要每天費盡心思地算計着別人,也要默默地承受着別人的算計。你,真是可悲。”
多爾袞突然暴怒,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搖晃着:“你爲什麼非要這樣?我對你不好,讓你受委屈了,你完全可以說出來,何必這樣不冷不熱?你這些年來,步步小心,處處防範,你擔心什麼呢?我對你說的話,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嗯?”
我的淚水快要被他搖晃下來了。我們在一起的八年中,他從來沒有這麼粗暴地對待我,更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可理喻。其實,我很想和他靜下心來好好談談,把一切都解釋清楚,可是他真的願意坦誠對我嗎?這許多年來,種種委屈,處處不甘,如同洶涌了許久的洪水,終於衝破堤岸,傾瀉而出,將我心中最後的一絲眷戀,也毀滅殆盡。
“我問你,你當初決定嫁給我時,爲何不把那字條銷燬,或者直接還給李淏?前年狩獵時,你失蹤了半個晚上,多鐸尋找到你時,你爲何正在李淏的營帳之中?還有剛纔,你爲何要和他私下見面,就算是他拉你進去,你難道不能自己出來,還被他緊緊擁抱,絲毫不曾反抗?”
多爾袞的眼睛中,燃燒着熊熊怒火,彷彿要把我徹底吞噬。一個自以爲被妻子戴了綠帽子的男人,確實就應該如他這般憤怒?
我本來想說什麼的,卻不知怎的,話語哽在喉嚨裡,無論如何努力地不能出聲,只能任由他將我的肩膀捏得快要粉碎。
多爾袞見我不說話,更加惱火,“你別以爲你一聲不吭,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他氣得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喘息一陣,這才接上了,“你既然做了我的女人,就完全屬於我的了,任何人也休想奪走,誰敢碰我的東西,我就要讓他嚐到最厲害的苦頭,讓他後悔……”
不知道從哪裡來了那麼大一股力量,我居然掙脫了他的掌控,擡起手來,猛地摑了他一記耳光。“啪”地一聲脆響,頓時中斷了他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