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姬休息的地方在黛閣。煙渚被指派去伺候這位小姑娘時,眼底頗有些不愉快。
“……昭儀姐姐,芙姬是不是真的很討厭?”芙姬躺在榻上,拽住尉遲採的袍袖,細聲問道:“要不,爲何陛下會這麼生氣?”
煙渚在一旁將芙姬換下的衣裳打理妥當,然後靜靜看着昭儀同小姑娘說話。
“陛下生氣,那是因爲芙姬很可愛呀。”尉遲採笑嘻嘻地戳了戳芙姬的粉頰,“因爲芙姬太可愛了,陛下害怕阿驍只和芙姬玩,就不和他玩了,所以纔會生氣。”
芙姬眨巴着盈盈水眸:“那,讓陛下同我們一起玩不就好了?”
先前得知了昭儀就是阿驍的姐姐,芙姬迅速將尉遲採歸入“可以靠近的人”名單內,言語間也就親暱了許多。
尉遲採微笑:“可是陛下每天有日課,下了朝還有不少大臣等着向他奏事,哪能陪我們玩呢?”
“那陛下豈不是很可憐了?”芙姬睜圓了瞳子,模樣很是認真。
可憐麼?的確,這麼小的年紀便要被扣上九五之尊的冠冕,普通小孩們的童年從此與他無關……雖說現在天驕是調皮了些,尚且不具備獨立執政的能力,然而活在“皇帝”二字的制約下,他的壓力也該不小纔是。
這些事,作爲同齡人的阿驍和芙姬,又能明白多少呢?
尉遲採嘆了口氣,摸摸芙姬的小臉:“別想這麼多,早些睡吧。”
“嗯,昭儀姐姐晚安。”
“晚安。”
她伸手拂落金鉤上的水紅簾帳,將案頭的燭火吹熄,與煙渚一同出了門。
屋外的天幕已然黑透,一輪尚未圓滿的明月懸在半空,看樣子還不到亥時。黛閣迴廊的屋檐下掛了一溜宮燈,暖黃的火光款款搖曳。尉遲採看着宮殿在夜色中不甚清晰的輪廓,忽然想到些什麼。
“煙渚,今晚你就在黛閣陪着芙姬吧。”她一面說着,一面往樓下行去。
“可是昭儀,婢子唯恐伺候不周……”
尉遲採住了腳,並未回頭:“安心,你與暮舟都是由陛下親自挑得,便說明你是極會伺候的。再者,這個小姑娘是太祖妃的寶貝孫女,你應該省得當如何做吧?”
……伺候不周?只怕是擔心被暮舟搶了功勞,到你們那位主子跟前去邀寵罷。
煙渚默然片刻,這才低聲應道:“是,婢子明白。”
回到暖閣,暮舟服侍她梳洗妥當後,掩上門離開。對於芙姬,暮舟並未如尉遲採所預料的那般感興趣,只是在方纔替她梳頭時提了兩句,大意不過是舒家的女兒如何金貴,要她小心呵護。
舒家麼,秦鑑倒是有仔細交代過——這個家族或許不及尉遲家那般榮耀奪目,可在赤國之中,“舒”這個姓氏絕對是尊貴的代名詞。那位太祖妃正是出身舒家。陳國公舒仲春爲太祖妃的長兄,並未因妹妹位在後宮之首而囂張跋扈,相反,他對舒家一門嚴加管教,絕不仗着太祖妃的名頭在外惹是生非。這在世家之中是相當少見的。
……總之,還是先等錦安的消息。她暗想,要摸清舒家的根底,只怕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做到的。
她鑽進被窩準備睡覺,忽然聽到褥子裡“嚓”的輕響,似是壓着了紙張一類的東西。她伸手在被子裡摸索了一陣,終於從屁股的位置摸出一封書信來。
奇怪,這玩意是怎麼進到被窩裡來的?她瞪着信封,只見上頭用小楷寫道:採兒親啓。
採兒……似乎是某人的專用稱呼來着。
“啊哈哈哈……”她抽動嘴角,惡寒道:“難道會是那個傢伙?”
看還是不看?手指拈了拈信封,裡頭似乎只有一張紙,應該沒放什麼奇怪的物事。
好吧,這封信擺在這裡不看也不行——她如是想着,將信紙從封套裡頭抽出來,抖開。
“有要事相商。子時,天樞閣。不見不散。”
字體略顯潦草,走筆有疏狂之氣,像極了世家子弟的臺閣體,偏生又多了一分不羈。信尾沒有落款,大約是寫信者認爲昭儀一定知曉這信的來處……
尉遲採汗顏。
他說是有要事相商……嗯,去看看麼?可現下還沒到子時呢。
不成,若是待會睡着了,誰還管你子時不子時呢,一口氣睡到明兒個辰時再說。
她訕訕地睨着這封信:糾結,真糾結……要不,就當做沒瞧見這封信?按楚相的說法,自己不是與他爲敵麼,幹嘛還叫她去商量要事?他就不怕被她走漏風聲?
……可是,爲何她偏偏覺着不去不行呢。
心裡頭就有那麼一股子奇怪的力道,催她快些起身更衣,然後去天樞閣乖乖等着他。
她一咬牙:孃的,去就去,誰怕誰?
於是半個時辰後,她從那幅畫軸後頭爬了出來。
早已入了秋,夜風生涼,她披了件厚實的紫貂裘禦寒,順帶將燭臺藏在懷裡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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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還沒到子時,照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大約不過在夜裡的十點鐘左右。她小心翼翼地落足,謹防腳下的木製地板發出聲響。
絲履終究單薄了些,沒待多久便覺着雙腳發涼。她隨意挑了本書冊,在牆角坐下來蜷成一團。貂裘恰恰能將她整個裹住,雙腿蜷曲着貼近身體,暖意頓時包圍上來。她舒服地嘆了口氣,將書冊擱在膝頭上翻看,決定就這樣打發時間,等待那位相爺的到來。
等着等着,便覺一陣睡意襲來。她打了個呵欠,腦袋擱在牆邊,閉了閉眼。
……
“不可不從,阿採。”那個充滿威嚴的嗓音說道,“這不僅僅是我、你的二叔所做出的決定,還是你父親生前便已安排妥當的事。”
“父親安排妥當?笑話,他怎麼知道自己何時會死!”
“阿採,你這番話已是大逆不道了!”尉遲尚漳年輕的臉龐自霧氣中浮現出來,帶着勃然怒意:“你父親、也就是我的兄長,他自然不知自己何時會死,可他早已定下了那個人今後的出路。這是命令,是宗主的命令!”
“什麼宗主的命令?父親在世時爲何我從未聽他提起過?分明是你說謊!”
她覺察到胸口難以平息的激動,似是有一頭野獸在體內咆哮,想要掙脫桎梏。
“尉遲採!”尉遲尚漳的嗓音陡然拔高,“不準胡鬧!”
“爲什麼是棧哥哥?爲什麼偏偏是他走而不是你?”她恨恨地盯着眼前的二叔,“他好不容易學會了笑,你爲什麼要逼他哭!”
尉遲尚漳深深呼吸,勉力抑下火氣:“阿採,你才六歲,你不懂。你的棧哥哥是何許人,你不懂。他不能留在尉遲家,這是他的命,你也不懂。”
“是,這些我都不懂。可至少他是不是快樂,只有我懂!”
“使命和責任——不需要你說的那種東西。”尉遲尚漳冷冷說道。
她仍舊盯着二叔,有盛大的無力感從頭頂砸下,覆沒了她。
要留下一個人,原來是這樣困難的事。
忽然感到腰間一暖,一雙大手將她攬入懷裡,輕輕拍撫。那個好聽的聲音在耳畔安慰着:“阿採乖,聽宗主的話,好麼?棧哥哥必須要走的……”
“爲什麼?不是說好了,要一直陪着我嗎?”她揪住那個人的衣襬,“你騙我。”
他只是苦笑,沒有一句辯解。
她安靜地在他懷裡窩了片刻,而後無聲脫出。
“好啊,你走。”她平生第一次對他露出冷笑。“永遠都不要回來了。”
……
“採兒?”一隻手輕拍她的臉頰,“採兒,醒醒。”
她睜開眼來,入目是滿室淡淡的光亮,以及一張熟悉的臉孔。
楚逢君面帶意味不明的笑容瞧着她:“你在這裡等很久了麼?”竟然困到睡着。
“還好,也不算很久。”她半眯着眼,將身子稍稍撐起來,睡意勉強減輕了些。“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楚逢君卻並未出聲,而是緩緩擡手,長指撫上她的面頰。
他玉色的指尖凝着一滴水珠,晶瑩剔透。宰輔大人暗色的鳳眸裡涌起迷惑之色:“睡夢裡也能哭出來……你究竟夢見了什麼?”
夢見了什麼。她垂下眼眸,她也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夢。於她而言,記得的也只有滿腔怒火,以及那個人的名字:棧哥哥。
她索性答道:“都是些毫不相關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
“哦,原來如此。”楚逢君笑了笑,指尖點上嘴脣,鮮紅的舌尖在脣瓣上一卷,將那滴來自她的淚珠舔去,精緻的嘴角輕巧揚起。
她紅了面頰,不由得別開視線,硬着頭皮道:“相爺喚我前來,究竟所爲何事?”
“嗯,是要同你說說你馥宮裡那位小美人……”楚逢君拉着她慢慢起身。
“芙姬?她怎麼了?”
“她沒怎麼,不過重要的是……”楚逢君將她的貂裘正了正,低聲笑道:“重要的是,舒家怎麼了。”
“若要說舒家,相爺不是該比我更清楚麼。”她一直待在宮中,無論是舒家還是其他消息,大多是衆口相傳慢慢傳過來的,莫說時間耗去不少,就連消息的本來面目或許也不見了。而他楚逢君身居宰輔之職,自然能得到第一手資料,比她方便多了。
楚逢君點點頭:“我的確清楚舒家,可是此番他們將小美人送進宮來,除了探視太祖妃,恐怕還有另一重用意。”
尉遲採有些不快:“芙姬只是個小孩子,她不懂這些爾虞我詐的玩意。”
楚逢君輕聲笑起來:“你怎麼知道她不懂?世家子弟,哪一個會不明白這些?什麼是瞞天過海,什麼是暗度陳倉,他們可比你懂得多了,更何況是舒家的女兒?”
等一等,他說——他們比你懂得多了。
尉遲採倏然擡眸,正撞上楚逢君光華瀲灩的鳳眸,那團深邃的黑如同一片揮之不去的夢魘,只一眼便能攝去她的心魄。
這言下之意,便是說她並非世家子弟麼?
——難道,他知道自己假冒長千金入宮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