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恩吸着涼氣,適才自己纔對程大人評頭論足,且出言不遜。此刻,看着鶴骨松姿的‘程大人’真是心口跟鑿個口子,直灌涼風,四肢百骸骨顫肉驚。
提着棉袍衣袖,擦拭額角豆大汗珠。李懷恩顫顫巍巍道:“下官拜見程大人,拜見顏尚書!”
而後,庭中一羣驚雷回神的官員紛紛跪拜。
‘程大人’拿出幾本薄冊扔在李懷恩等人面前,正聲如金道:“金州主薄之上分明記載,接收蜀州、淮南一地數次調糧,朝廷亦然批准開倉,下放物資,鼓勵四方支援,爲何金州人口數量仍舊如此急劇減少?”
李懷恩自然是百般辯駁,“大人,開倉救濟之策本就是治標不治本的下下策。縱然有再多糧食,也填不了這麼多張只吃不做的口。所以州中人口減少,也是預料之中。這些,下官早已草擬上奏,宰輔班也是知道的。”
天井旋舞而下的雪片落在顏歲願束髮的白玉笄,笄頭雕成飛鶴狀,鶴身如霜覆雪。顏歲願整個人便似葬雪的仙鶴,他溫和氣度盡掃,厲聲似擊打金石:“李懷恩,你受朝廷之封,便是朝廷命官,當盡忠君王,奉守大寧朝綱,聲聲句句之中只有宰相,你將今上置於何地?”
李懷恩垂着頭,不敢應話。他心中盤算着,聞說程大人敬稱宰相劉玄一聲相師,爲何自己擡出宰相劉玄,對方卻盛怒不遏。難道,程藏之並非真心實意投在宰相師門?
程藏之衝顏歲願搖搖頭,而後站出道:“來人,全部下刺史府大獄!稍後待審!”
李懷恩等人愣了,望着‘顏尚書’,當即叫冤喊屈。
稱藏之納悶地看着他們,一臉驚訝比這些即刻就被下獄的官員還生動,反問:“難道你們不知道本尚書一貫的作風和盛名?”
衆人當即跟被砸了一榔頭似的,哪能沒聽過大寧朝刑部尚書的盛名啊!
性直如弦,鐵面無私。上敢犯顏直諫天子,下敢當朝劍指三公。烏衣門第人似仙,權勢逼人不敢言。
思及此,衆官員立即哭喪着臉,心中盤算如何才能從這位‘顏尚書’手底下死裡逃生。甚至有的官員嚎哭如狼,被拖到一半又掙扎回來扒拉着程藏之的烏皮靴。
哀求哭喊道:“顏尚書,小人家中上有四代老人,下有三代幼子,都等着小人呢!”
程藏之耐心十足道:“前兒個,我剛抄了國子監祭酒董圍的家,他家四世同堂。順帶夷平董家十八代祖墳。”
另一人不肯放棄生的機會,繼續求道:“大人!金州之所以敢欺上瞞下,全是李刺史的主意!小人等無辜!”
程藏之看了眼在長身玉立風雪之中的顏歲願,道:“《大寧律疏》,一人犯罪當坐五人,一府長官犯罪,當連坐整府。律法如鐵,彰明較著,一斷於法。”
聞言,那人面如死灰。竟用一種淬了劇毒的目光看程藏之,惡毒道:“什麼刑部尚書!顏歲願你就是個無情無義的畜生!誰不知道,你弒父奪軍權,才被逐出中寧軍!若非是顏庭大將軍含仁懷義,你能再度入朝爲禍朝廷!”
末了,那官員狠狠啐了口唾沫。而後,被趙玦拖走。
顏歲願巋然如山,好似不曾聽過此等誅心之言。只是默默站在風雪之下,仍風雪侵襲,認認真真的監督侍衛羈押犯人。
心裡無法癒合的傷驟然被人撕扯開,顏歲願卻感覺不到痛楚徹骨。
程藏之眉宇寒然,“趙玦,誰讓你把人帶走的。”
趙玦一愣,繼而把那人提回來。
程藏之看着那人道:“你叫什麼?說出來,我讓你不必受牢獄之災。”
那人杵住,既而緩緩道:“下官司戶參軍,曹教。”
玄色袍擺撩動,盪漾出圓弧,六合烏皮靴上的紫影浮光躍金。程藏之撩袍擺擡腿踹人的動作十分利落乾脆,曹教被踢飛,一下子砸在數步之外的青牆。當即嘔血,貼着牆沿跌坐闔目。
程藏之放下衣袍,姿態散漫愜意,彎彎嘴角,似笑不笑看着衆人:“還有不想受牢獄之災的嗎?本官這就送他西去早登極樂。”
衆人不敢怒不敢言。
顏歲願微微垂下睫羽,他想,自己那枚銘牌贈對人了。但又可悲,原來很多事情已然在命盤註定。
待到一羣人悉數下獄,佑安便來回話。
“公子,您點明要的薄冊,我都拿回房了。”
顏歲願微微頷首,飛鶴笄頭上的雪片輕輕飄落。
程藏之目視着那片飛雪落在他髮絲間,不肯融化,鴉青色間一點飛白。他快步上前,擡手拈雪似拈花,又問道:“你住哪間房啊?”
佑安緊縮着眉,神情十分錯綜複雜,他小心翼翼的覷着自己公子。心想,公子什麼時候能讓程大人近身,還能接觸了?
顏歲願神情淡漠,眸光掠過程藏之捏碎的雪片。聲色平平道:“這便不勞程大人費心了。”
程藏之迎難而上,“顏尚書不必心疼,我不操勞,不過是順腳的事。”見顏歲願緩慢變了神色,他索性破罐破摔續道:“天寒地凍,長夜寂寥,一起圍爐夜談不也挺好的。”
“……”
堂中起風,冷意撲面而來。佑安打着顫,覺得自己家公子這位追求者實在是熱烈。
正等着被拒絕的程藏之,卻聞見顏歲願說:“請。”
耳畔朔風呼嘯,吹耳欲聾。程藏之克服短暫的耳鳴,目光似有焰火,他一字一字道:“你太狡詐了。請我去,卻不帶路。我要往哪裡走?往你心裡走?”
“……”
佑安覺得自己快耳聾了,程大人啊程大人,且不說你堂堂七尺兒郎,身量頎修,你衝着我家同樣英姿如蘭的公子,不覺得嘴裡的話喇嘴嗎?
遠處踏雪破風而來的趙玦,腳下一個踉蹌,險些給自己家公子提前跪首賀歲。
顏歲願目不斜視,深深地邃眸看他一眼。而後,斂下思緒,徑自迎雪引路。
行在幾尺寬的雪徑,趙玦低聲詢問主子:“公子,荔枝、龍眼大約能在年節左右送至青京。”他言下之意,您也要顧及您那位心上人,不要跟顏尚書糾纏太過。
程藏之一副恍然大悟,讚賞的看着趙玦,語氣歡快道:“你不提這個,我險些就忘了這茬事。很好,到府中之後,要保持新鮮,要是不對味了,全部都給我去嶺南種樹去。”
趙玦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可算把公子的注意力從顏尚書哪裡轉移。
然而,令他欣慰,以爲有藥可救的公子說完這話,就笑逐顏開的走去顏尚書身側。將腰側所掛的青傘撐開,傘面如夏日綠荷圓碩,傾蓋在顏尚書上空。細雪彈跳,四散着避開顏尚書,自傘面邊緣搖搖晃晃墜落在他家公子的肩頭。
墨滌過一般玄衣染上白雪,而一側本是雪織霜漿的白衣,片雪不沾。
趙玦莫名眼眶發酸,許久也不見公子與什麼人並肩同行,更不見當年公子與人並轡馳馬試劍。
曩昔,春秋繁露,花好月明。燕草如絲沒不過馬蹄,汗血寶馬赭褐色的皮毛黏着碧草,衣紫腰金佩玉的少年擎着蒼鷹,挽開長弓,箭在弦上,飛矢中的。不射鴻雁不打禿鷹,將春風吹蕩的紙鳶挨個擊落。
正是踏青時節,放紙鳶的好時候。少年程藏之一個人便將碧野之上的紙鳶,悉數射落。戰績斐然,力壓一衆穿金戴銀的公子哥,拔得頭籌。人人心服口服,交口稱讚。
是以,在一衆放蕩不羈、裘馬輕狂的公子哥中,少年程藏之獨領風騷。
風聲寂寥,迍邅之世,山河破碎,內患外憂。千災百病好似約定過一般,一夕之間打破所有,天崩地陷家破人亡。花好月圓夜,血色瀰漫,少年吼破喉嚨、雙目哭出血淚,看着曾經縱他輕狂不羈的至親肢殘體破、鮮血流盡。
而他,自詡上馬長弓百步穿楊,落馬刀劍可破千嶂裡。彼時彼刻,竟連一個家僕都救不出來。破碎山河的王朝,狠狠地將他打進深淵,摔得身心俱裂。
自此,黃沙漠漠、鐵騎金戈,破戎殺敵成了程藏之最爲擅長的事。駿馬華燈,煙火鼓吹,已然脫胎換骨的程藏之不曾追憶半分。
飄搖的雪花被阻隔在檐外,程藏之收起青傘,隨手扔給趙玦。
平地悶響,顏歲願與程藏之一併回首,趙玦雙目迷離,顯然是在走神。
“……”
程藏之在趙玦面前,打個響指,道:“凍傻了?”
聞聲回神,趙玦目光僵滯落在地上的青傘。低聲道:“屬下多年不見這麼大的雪,一時間沉溺,屬下失職了,還請大人恕罪。”語畢,他就要去拾起青傘。
程藏之將他動作打斷,“早看這把傘不順眼了,就扔這,誰都別拾起來。誰拾起來,本官跟誰沒完。”繼而,目光籠罩在趙玦身上,“喜歡看雪是吧?去前廳好好看,帶上顏尚書的小廝,你們一塊看。”
“……”
公子,你這支開我們,做的也太明顯了。
顏歲願按了按太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