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着亞裔男人那雙帶笑的眼,書玉的臉登時便燒了起來。
所幸夕陽已收走了最後一絲餘暉,天色暗了下來,將她緋色的悸動很好地掩藏了起來。
夜風帶了幾分涼意,總算將她的神志吹了回來。
心內的唾棄之聲及時地響了起來——想什麼呢,鬼迷心竅。
她故作鎮定地偏過腦袋,去看夜色下的大海。然而無月的夜裡,大海黑魆魆一片,還不如燈火通明的港口有看頭。
甲板邊的年輕人們還在大聲說笑。坐在甲板欄杆上的俄羅斯的小個子男人大約是喝高了,唱起了故鄉民謠。俄羅斯民謠語調歡快,引得周遭的同伴連連拍手,甲板那一角登時更熱鬧了。
書玉不禁覺得有些冷清,緊了緊身上的亞麻披肩,準備入餐廳找一些食物果腹。
離開甲板前,她下意識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位屈膝坐着的亞裔男人。
夜色藏起了他的五官和樣貌,卻怎麼也掩不去他的氣勢。她只一眼便能在人羣中準確無誤地將他找出來。
男人此刻正偏過頭和身邊的同伴小聲交流。他手裡空蕩蕩的酒瓶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地,昭示着主人愉悅的心情。
書玉輕輕一笑,拉上了身後的艙門,將海風和心底裡陡然生出的小悸動一道關在了門外的夜色裡。
“辜,你在看什麼?”
男人抖了抖菸灰,將投在甲板上的視線收了回來。那裡已空空蕩蕩,再也沒了那抹纖細的麗影。
“沒什麼。”他淡道,“剛剛看到了一隻有賊心沒賊膽的小兔子,不過它已經跑走了。”
***
餐廳內同樣冷清,只有寥寥幾人品着紅酒低聲閒聊。大部分船客都下了船,去港口的小鎮找樂子去了。
書玉點了一份小羊排和沙拉,意外得了一杯免費贈送的葡萄酒。
她託着腮,百無聊賴地拿叉子戳了戳盤子裡的通心粉,心下嘆道:還不如跟着瑪麗入港放縱一夜呢。
海風自餐廳的窗口吹了進來,將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撩了起來。
心若躁動了起來,連口中的小羊排都帶了海的腥鹹。
紅酒迷醉了她的神經,她當即下了決定,今夜入港邊小鎮看一看吧,子夜前回船就好。
正待她從餐桌邊站起來,頭頂的吊燈滋滋啦啦一陣響,突然滅了。一同滅掉的還有整間餐廳的大吊燈。
一時間,船內餐廳黑乎乎成一片。
遊客的驚呼從餐廳的各個角落傳來,留船的侍者操着印度口音的英語向衆人解釋——線路出現了小問題,已請人去修了。
然而請了半天,隨船電工依舊沒見影子。侍者有些尷尬,無論如何也不好在船客面前承認電工大概早就醉倒在港口小鎮的某間酒吧裡。
更糟糕的是,餐廳線路崩斷後,寢艙的線路陸續崩潰,不到短短一刻鐘,整艘遊輪陷入了黑暗。
書玉在黑暗中摸索着,尋找出餐廳的路。還未走幾步,便撞上了一個寬闊的胸膛。
一時間,酒和煙的味道,夾雜着男性獨有的氣息毫無保留地鑽入了她的鼻翼。
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噌地碰到了一張圓桌,圓桌上的酒杯叮啷作響。
“別怕,只是中央線路出了些小故障。”
一雙手穩穩扶住了她的手臂。與此同時,沉穩的男聲自黑暗中傳來,莫名叫人心安。
書玉擡頭看向黑暗中的人影,張了張嘴:“你……”
那人卻往餐廳後的機械艙走去。金屬艙門一開又一合,再沒了聲音。
餐廳內的遊客早已不耐煩,一邊小聲抱怨,一邊藉着打火機的微弱光芒紛紛離了餐廳。然而書玉的腳跟卻不知怎的,彷彿被無形的吸力釘在了地上,半點也挪不動了。
心裡有一道聲音堅定不移地說,船艙的燈,很快就要亮起來了。
彷彿驗證她的預言,頭頂的吊燈噗地亮起了光芒,繼而一盞一盞滅了的燈相繼恢復了光明。她似乎能聽見寢艙那邊傳出來的歡呼。
機械艙的門半掩着,書玉走了過去,好奇地向艙內張望,便見身材高大的男人挽起袖子坐在摺疊手工梯上,徒手鼓搗着錯綜複雜的齒輪和螺絲釘。
“線路接好了。”他對梯子下的隨船侍者說,“原螺母負荷過重燒壞了,我已換了個備用的。”
侍者連連點頭,眼裡的感激彷彿要放出光來。
書玉見那男人利落地爬下梯子,工裝褲的揹帶依舊隨意地晃盪在腿側,與傍晚甲板初見時一般無二。
那個氣質迷人的亞裔男人。
她不禁有些恍惚,晚餐喝下的紅酒似乎又在作怪,她只得輕輕吐了一口氣,掩飾作亂的心跳。
那男人走到了艙門邊,與書玉對個正着。
書玉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眼裡只印了亞裔男人的面孔。
燈光下,他刀削般的五官越發深邃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對眼睛,如深潭,又似漩渦,叫人看不真切,卻怎麼也挪不開目光。
忽而,他笑了:“一個人?”
書玉愣了愣,這裡沒有別的人,他問的……是她?
且他說的是中文,似乎篤定她既不是印尼人也不是日本人。
“唔……是一個人。”她含糊地答道。臨到這個時候,瑪麗教的搭訕技巧她一個也想不起來了。
她懊惱地垂下眼瞼。傻死了。
“今夜維沙港慶海神,應該很是熱鬧。一起去看看?”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語氣熟稔得彷彿她是他的老友。
她心念一動。她已決定入港,如果身邊能有一個嚮導,那真是再好不過。
而那個嚮導是他……這個選項,似乎聽起來不錯呢。
她擡眸看向他,不閃不避地望進他的眸子深處。
無月的夜晚,異域的港口小鎮,獨身的女子將與陌生男人同行夜遊。
危險與浪漫並存。她該不該答應呢?
大抵自出生起,她便從未大膽如斯。倘若叫譚復知道她心裡的答案,一定要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好啊。”她彎了眉眼,“我正巧要入港逛一逛,可惜沒有嚮導。有勞了。”
男人笑了:“as you wish.”
“怎麼稱呼先生?”她與他並肩而行,輕輕問道。
他答:“辜。”
“gu?”她念了一遍,這聽起來似乎是一個姓氏。
他彷彿猜出了她的所思所想,輕笑道:“這個姓氏是我從故土帶過來的唯一的東西,不過也只是一個符號罷了。”
她也笑了:“我叫譚。我從故土帶了許多東西來,但在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裡,我不會再用到它們了。”
兩人穿過甲板,向遊輪的出口走去。
甲板上,那羣來自蘇門答臘的新客們正喝着烈酒唱着不着調的歌謠。
“你和我去了港鎮,你的朋友們不會有意見麼?”書玉忍不住問。
男人聳聳肩:“半道相識,萍水之交,他們不會在意這些。”
她有些驚訝:“我以爲你與他們是工友。”他一手機械活計嫺熟而精湛,再加上這一身閒散的工裝,很難不讓她有此猜測。
男人微挑起了眉:“我看起來很像工人麼?”
她面色微紅。還是唐突了啊。
他卻不以爲意,哈哈大笑起來:“他們來此處淘金,我正好也想到這裡尋一樣好東西,於是半道與他們同行。至於這身工人衣服,借來的罷了。”
她側頭看向他,一時有些困惑他的來歷。
這個男人英俊、紳士,有着良好的教養,卻又慵懶散漫、隨性自我,爲了尋某一樣東西漂洋過海、甘做電工。
他的身上帶着上流社會殘留的迷迭香,同時通身亦充斥着大地與泥土的芬芳。
如此矛盾的特質,在他身上融合得天衣無縫。
這個身份來歷皆成謎的男人啊。
按理說,她應該躲得遠遠的,可感性壓過了理性,躁動覆蓋了寧靜。
也不過就這一趟短暫的旅程吧。
只放縱這一次。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他率先跳下船墩,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來準備接住她。
她壓了壓被風吹亂的長髮,提起裙裾,輕盈盈地落在了他的懷裡。
只輕輕一觸,她便像受驚的兔子,跳開了去。頭髮失了束縛,四散飛舞,掩住了她泛紅的雙頰。
她整理好情緒,擡頭看向他:“我在想今夜可不能玩得太野,午夜前一定要回到遊輪。”
夜色下,他的眸色深邃又明亮。他忽而又笑了起來:“放心吧,午夜前我一定把你送回來,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她下意識開口問道。
他雙手插兜,笑得溫雅又痞氣:“你可別樂不思蜀啊。” Wωω_ттκan_C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