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譚書玉來找我,是你接待的?”閻崶看向半躺在牀上養傷的嘉穗。
嘉穗垂下眼瞼,知道躲不過了:“是。”
“你給她指路去了黑三角?”閻崶又問。
“是。”嘉穗擡眸,指尖下意識揪住了被褥。
“爲什麼。”
嘉穗指尖泛白:“我沒有想到會碰見她,我指路讓她去黑三角也確實存了私心。”
“我的家族爲了討好譚復,將我整成了他孫女的模樣,想讓我給她抵擋所有的暗殺和其他外在傷害。”嘉穗的聲音微微顫抖,“這次出逃,我便是不願再當這些貴族的替死鬼,如今叫我碰上了譚書玉,我希望她消失。她消失了,我纔是真正的我。”
“如果譚書玉當真在黑三角發生了意外,那我便自由了。如果她逃了出來,那便算她命大。”
沉默。壓抑的沉默在臥室內蔓延。
“這就是你僞裝成譚書玉的目的?也是你來到我身邊的目的?”閻崶終是開了口。
“我沒有。”嘉穗舔了舔嘴脣,“我沒有想過會在這裡碰上譚書玉,更沒有想過會遇見你。我回倫敦確實只是爲了探望你的父親,那日在碼頭,是你先叫住了我。”
閻崶默然。
“我喜歡你,於是順水推舟藉着譚書玉的身份留在你的身邊。我原想着,一個月後我悄悄離開就好,不會影響你的生活。”
嘉穗將心底裡預備好的底牌全都亮了出來,虛虛實實,但看閻崶如何反應了。
“出去。”閻崶說,“離開我的房子。我認識的J不是你這個樣子的,你如何能這樣冠冕堂皇地設計去害一個無辜的人?”
“譚書玉便無辜麼?”嘉穗尖聲叫道,“譚復和謝知遠便無辜麼?那麼他們爲什麼要聯合他族,用見不得人的手段把無辜的人變成他們的替死鬼?!”
“我不允許你這樣說我的老師。”閻崶冷冷道。
嘉穗被他眸中的涼意一驚,索性破罐子破摔:“你的老師就可以爲所欲爲?”
“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嘉穗如墜冰窖,瞬間斂了一身怒氣:“好。如你所願。”她掀開被子跑了出去。
閻崶揉了揉眉心,將心裡的煩躁和暴怒生生壓了下去。
房屋外,天色漸暗。嘉穗一跑出來就後悔了,她和閻崶置什麼氣?這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她能感受到閻崶已逐漸接納了她,如今她這一落跑,無異於前功盡棄。
她明明最擅長的就是隱忍,可如今卻彷彿魔症般衝着閻崶發火。
大約是日子過得太安逸,她被寵壞了。她安享着閻崶給予的溫暖,不知不覺當作了理所當然,非逼着他在譚書玉和她二人間作出選擇。
呵。她這幼稚的舉動無異於自取其辱——閻崶怎麼可能會選擇孤女嘉穗?
夜風有些涼,她跑出來得匆忙,連外套也沒有披,只瑟縮地抱着雙臂沿着街道漫無邊際地往下走。
寒氣凍涼了她的身體,亦冷卻了她的大腦。她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對着閻崶生出了依賴。有依賴,便想求得更多,慾望的空洞越大,失望也越大。
她應當擺正自己的位置。
長街漫漫,沒有盡頭。天大地大,不知歸處。她第一次覺得茫然而無措。
***
溫暖的獨棟小公寓內,壁爐嗞嗞地烤着溫火。
“譚,你應該穿那條大紅色的裙子,絕對將辜迷得神魂顛倒!”瑪麗跪在沙發上,興致勃勃地指揮道。
簡縮在抱枕後,皺眉道:“我覺得鵝黃色的那條裙子更好看,顯得譚特別可愛。”
阿加塔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譚,你今晚還回來嗎?如果不準備回來,其實你穿什麼並沒有什麼區別,反正最後總是要脫……”
啪地一聲,柔軟的抱枕砸向了阿加塔的面門,將她的話砸回了喉嚨裡。
書玉滿面羞紅地瞪着室友們:“你們這羣狗頭軍師!”
“狗頭什麼?”不瞭解中國文化的姑娘們面面相覷。
安無奈地衝姑娘們道:“譚第一次約會已經夠緊張的了,你們不要搗亂啦。”
最終書玉自己選了一條裙子。那條裙子繡了素色的花紋,樣式極爲簡單,正是那日在遊輪上與辜初見時她穿的那一條。
她理了理頭髮,挎上小包就要出門。
身後,姑娘們笑嘻嘻地衝她揮手:“玩得愉快呀,今晚別回來啦。”
書玉紅着耳根出了公寓,往查令十字街的方向走去。
夜風微涼,卻壓不住她心裡的燥熱。她刻意放緩了步子,卻恨不得立刻去到他身邊。
矜持呀,女孩子的矜持呀,統統被她丟光了。
***
辜尨提早嚮導師請了假,今夜有約,他的實驗組往後推。
白弗利教授笑着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和艾爾莎的那個女學生?”
辜尨大方地點了點頭,嘴角忍不住上揚。
老教授笑了:“你發現了嗎,自從你和她在一起,你整個人發生了許多變化。可喜的變化。過去的你像黑夜,現在的你陽光多了。”
辜尨愣了愣。
“珍惜這個給你帶來蛻變的好姑娘。”教授頑皮地眨了眨眼。
辜尨斂容:“我會的。”
離開皇家實驗室,辜尨回了一趟公寓。他需要換一身衣服,再準備一些禮物。他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常識告訴他,姑娘們都喜歡美好的小驚喜。
所以,他該給她的姑娘準備些什麼呢?
珠寶首飾顯得俗氣,衣裙衣物顯得孟浪,所以除了玫瑰花,還有什麼能討得她的歡心呢?
他驀地想起來,她對文字和文化有着濃厚的興趣。
那要不……給她寫一封情書吧。
情書,土氣卻真摯,越是簡單的東西越能打動人心。
於是他攥着鋼筆坐在了書桌前。他天生對數字和公式有着無與倫比的掌控力,可偏偏對風花雪月一竅不通。
他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將他心底裡的情愫表達出來。
皺眉苦思冥想半天,他終是下了筆。躊躇良久也只寫下了一句話。
罷了,就這樣吧。他將帶了茉莉香氛的信紙摺疊起來放入了口袋,準備出門赴約。
行至玄關處,他突然腳步一頓。
亞伯的臥室門虛掩着,門上不知何時釘上了一把帶血的匕首。匕首將一張白紙片紮在了門板上。
辜尨走過去,將紙片扯下來一看,登時變了臉色。
紙片上寫着一串地址,落款是Mr.X。
“你的朋友在我這裡,快來接他吧。”
辜尨冷着臉將紙片握在手心,披上大衣就往夜色裡奔去。
Mr.X的地下實驗室建在極爲偏僻的郊區,待辜尨找到具體地址時,距離與書玉的約會只剩下了不到兩個小時。
他微喘着氣,只祈求能在約會時間前將這裡的事情解決了。
“辜,好久不見。”小樓上,Mr.X坐在窗邊俯身對着他微笑。亞伯被膠帶粘住了嘴,雙手雙腳被縛,整個人如蠶蛹般吊在Mr.X身旁。
辜尨的眸色深了深。
“上來吧,門已經開好了。”Mr.X道。
小樓內,金屬腳架梯連接了每一層樓,辜尨一腳踏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腳架的支撐槓很細,走上去的人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摔下來。
辜尨走到了腳架最頂端,推開了透着光的那扇門。
入目的是一間整潔而簡單的實驗室,最亮的光線來自中央的無影燈,燈下是一張光潔的解剖臺。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辜。”Mr.X張開了雙手,以擁抱之姿歡迎他的客人。
辜尨的目光瞥向亞伯:“前輩把我的室友綁到這裡,不知道想做什麼呢?”
Mr.X聳了聳肩:“不是我綁他來的,是他摸進了我的實驗室,想竊取我正在研究的活體細菌。”
亞伯嗚嗚地叫了幾聲,滿目歉意和懊悔。
辜尨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此刻卻不是發火的好時候。
“我代他向您道歉了。”辜尨道,“前輩就放過他吧。”
Mr.X笑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那麼前輩想怎麼樣?”辜尨問。
“你加入我,我就放了他。”Mr.X答,“你若拒絕了我,那麼你的室友大概只能與我的解剖實驗體一起過夜了。”
亞伯驚恐地扭動着被綁得嚴嚴實實的身體。
辜尨沉吟:“怎麼纔算加入你?”
“很簡單。”Mr.X說,“你幫我破解一套刀術,然後協助我完成一組實驗。”
“實驗有多久?”辜尨問。
“那要看你的本事有多大。”Mr.X聳了聳肩。
“好。”辜尨點頭。
這一次,Mr.X給出了十三個刀式。辜尨甩出了塵封月餘的袖間刀:“來吧。”
也許是心裡記掛着赴約之事,辜尨破刀式的效率尤其高。整整十三式,短短一刻鐘內便被破解了十一式。
隨後兩式,辜尨不動了。
“你先放了他,我再幫你破掉最後的這兩式。”辜尨淡道,“你若不答應,那這刀便破不下去了。我倆要殺要剮,隨你。”
Mr.X挑眉。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行事縝密,很是精明。先給了他甜頭,再來與他談條件。
“好。我放了他。”
亞伯跌倒在地上,嗷嗷地揉着充血的手腕:“辜,你不能聽他的,他讓你做的實驗其實是……唔……”
Mr.X將麻繩塞入亞伯嘴中:“年輕人,你太吵了。”
辜尨看向亞伯:“你先走吧,我稍後就來。”
亞伯狠命地搖頭,目眥欲裂,眼眶發紅。他不能先走,辜若是留了下來,就再也走不了了。
“走。”辜尨拽起亞伯的後領,將他提溜起來,拽下了樓,“快走,別給我添亂。”
亞伯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夜色裡,顫抖着將嘴中的麻繩拽了出來,腦中只回蕩着一個念頭:找人……找人來救辜……
實驗室裡再度恢復了寧靜。
“辜,我原本想讓亞伯來做這個實驗,但後來一想,你似乎是更合適的人選。”Mr.X溫和道,“你可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否則我大概只能找你的小女友來幫我做這個實驗了。”
辜尨心臟一揪,眼中戾氣頓生:“不要碰她。”
“只要你聽話,我自然不會碰她。”Mr.X輕輕地笑了,“我知道你的刀術很厲害,但很遺憾,目前的你殺不死我。”
“辜,我是不死的。”
辜尨目光沉靜。他知道亞伯私下裡保存下了那個古怪的細菌,也知道經亞伯實驗過後的白鼠變成了什麼模樣。他相信世界上可能存在着某種意義上的“不死”。
剛剛進到這間實驗室,他也注意到了實驗室中央的解剖臺。
這個解剖臺看似整潔,實則充斥着濃濃的血腥味。
那是人血的味道。他常年混跡於賭刀場,對這種血肉糜爛的味道再熟悉不過了。
故而,Mr.X想要做什麼樣的實驗,他心裡已有了猜測。
“來嗎?”Mr.X興致勃勃。
辜尨道:“若我與你做這個實驗,你便不碰她,你保證?”
“我保證。”
辜尨脫去了大衣,解開了襯衫領口的扣子。
大衣被擱在了門邊的長椅上,衣兜裡掉出了一張帶着茉莉香的信紙。
小小的信紙掉落在地上,被夜風一吹,輕飄飄地滾下了腳架梯。
微弱的燈光照出了信紙上寫着的一句話——
You are my today and all of my tomorrows.
可惜那位姑娘大抵是看不到了。
無影燈閃了閃,辜尨沉聲道:“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