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尨這夜睡得很不踏實。光怪陸離的夢境一茬接着一茬,夢裡他立於賭刀場上,血色的刀影、嘈雜的人聲、破碎的斷肢……
他垂眸,看到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
他清醒地知道這是個夢,卻無法掙脫開來。
自從與書玉在一起後,他已不再夢見過去的骯髒和血腥,然而今夜的夢境來得委實突然。
呼吸越發渾濁,心臟的脈動越發急促,他的理智正在慢慢脫控。
耳膜的轟鳴中,他能聽到血管中暴戾的咆哮。
他……竟在夢境中失控了。
書玉……書玉……
他瘋狂地想念她,哪怕他知道:夢外,她就躺在他的身側。
他想念她的味道,想念她的聲音,想念她如水的眸光,想念她柔軟的腰肢。
他想將她壓在身下,看她軟着身子任他予取予求,看她泛着潮紅的面頰如醉了酒的桃花。
然而,這些美好的、讓他思之如狂的一切,夢境裡統統沒有。
理智和血液中奔騰的獸性激烈地抗衡,他陡然間睜開了眼,壓抑的夢境如潮水倏而退去。
他看到了熟悉的木質穹頂,看到了窗外如水的月色。
可他的懷裡空空如也。
“書玉?”
他猛地坐了起來,環視了四周。枕邊尤有她的溫度,她的蹤跡卻消隱無蹤。
他迅速披衣而起,推開廂房的大門。
空氣裡,有若有若無的花香飄散。他不由蹙眉,這香味他似乎在哪裡聞過。
庭院裡,他的姑娘披着薄衫,在月色裡對着他笑。月華清冽,卻不及她眸中水色的千分之一。
他高懸的心忽而落到了實處。
“大半夜,爲何跑到院子裡,又想着涼麼?”他的語氣強硬了起來。他知道,這招向來對她無用——她從來不怕他的色厲內荏。
果然,她狡黠地笑了,背過身去,赤足往院門的方向跑去。
他欲追去,腿腳卻生生一頓,彷彿身體的本能在阻止他隨她而去。
可是……那是她啊,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他也不憚要去闖一闖。
兜兜轉轉間,他只覺得大腦混混沌沌,鼻尖的香氣越發濃烈。
前方兩步開外,書玉就停在那裡,靜靜地等他向她走去。
突然,他的瞳孔一縮。
眼前的女人眉目如畫,一顰一笑皆是他心裡的那個她,他是絕不會認錯的。可是,眼前的女人又不是她,女人的薄衫下是緊俏而平坦的腹部。
幻境。他迅速反應了過來。大約是他觸發了什麼誘因,導致自己身處幻境。
登時他的腦海一片清明。
眼前的迷霧瞬間散去,他定了定神,便見自己身處點梅小築,腳踏青石板道,頭頂是微涼的夜幕。
空氣中的香味越發甜膩,他一眼便望到了湖底恣意搖曳綻放的,如魔魅般的成片藍色花海。
他心裡登時有了計較。湖底的這些不知名的野花,大抵就是致幻的罪魁禍首了。
“你比我預期的清醒得早呢,倒可惜了那我多放了幾倍的永生花。”
辜尨一轉頭,便見一身白袍的禮宮秀明正站在湖邊,他的手臂上停着那隻通體雪白的雕鴞。
“辜先生,好久不見。”禮宮秀明微微一笑。
辜尨蹙眉,眼前這看不出年歲的男人笑得人畜無害,月明風清的模樣一如鴛鴦天時的初見。
“禮宮先生三更半夜把我帶到這裡來,莫不是要我助你開啓地宮?”辜尨淡道。
禮宮秀明道:“不敢勞煩辜先生幫忙,但求辜先生陪我去地宮走一遭。”
“禮宮先生這是打算用強?”辜尨挑眉。
“不敢。”禮宮秀明溫和道,“這只是一個請求。辜先生若能答應,是我的榮幸。”
辜尨道:“禮宮先生手下能人輩出,辜某告辭。”說罷轉身欲離去。
“辜先生,你不想知道爲何mr.x解剖臺上的試驗品都死了,唯有你能活下來?”
辜尨腳步一頓。
“你們查了南域,查了頤順王爺,查了韓家,但應該沒有查中土辜家的淵源吧。”
辜尨轉頭:“怎麼,莫非你要告訴我,我其實是那頤順王爺的後嗣?”他想起了書玉曾給他看過的頤順王爺的小傳。小傳上,頤順王爺的畫像與他有七八人相似。
禮宮秀明笑了:“那倒不是,頤順王爺沒有後嗣。不過你與頤順王爺的淵源比你所想的要深得多。”
“那和辜家有什麼關係?”
禮宮秀明道:“辜家本是不存在的,可因了百年前一樁舊事有人刻意造了‘辜’氏。到了你這一代,出了一個你,倒也算是一個善果了。”
辜尨蹙眉。禮宮秀明的話藏頭露尾,實在叫人聽着難受。
“你與我戲說前事,難不成想讓我回去仔細學習一番歷史典籍?”語氣裡淡淡的譏誚溢於言表。
禮宮秀明撫了撫雕鴞光滑的羽翎:“我說這些,是想讓你對自己的定位有一個更精確的瞭解。”
辜尨不明所以。
“辜尨,做我的影子。”禮宮秀明狹長的眼裡精光大盛。
辜尨彷彿聽到了史上最荒誕的笑話:“沒有忠心的影子,你也要?禮宮先生當真大度。”
禮宮秀明笑了笑:“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
“所以,我纔要你與我一起下地宮。”
驀地,禮宮秀明勾了勾脣角:“時間到了。”
話音剛落,只見青石板地面以湖心爲中點陡然崩裂。碎紋如閃電般迅速蔓延,辜尨急速後退,然而地面龜裂的速度更快。
白毛雕鴞尖嘯着向他襲來,鋒利的爪子直直按住他的肩膀。
巨大的衝擊力和重力令辜尨身形慢了半拍,只這半拍,他腳下的着力點已碎裂成渣,他身子一歪,如斷了線的風箏掉入了地底深淵之中。
***
書玉在牀上翻了個身,習慣性地去攬身側的枕邊人,不想撈了個空。
她呆了呆,睡意朦朧地睜開眼,茫然地看了看空蕩蕩的牀。
咦?辜尨去哪裡了?
她悉悉索索地披了件外套,下牀去尋她的斯文敗類。
還未走出幾步,就見窗邊立着個人影。
“辜尨?”她試探地叫了幾聲。
那人影動了動,繼而開了口:“想見辜先生?”
書玉一愣,那聲音雖嘶啞,卻分明是個女人的嗓音。
“你是誰?”書玉警惕頓生。
“我啊。”女人似乎輕聲笑了,“我是嘉穗。纔多久不見你就認不得我的聲音了?”
書玉一個激靈,便見窗臺邊有個戴了面紗的女人。
“嘉穗?你來這裡幹什麼?”書玉下意識攬緊了薄薄的外套。
“我來給你提個醒,辜先生被大人帶下了地宮。你若再磨蹭一點,大約就再也見不到你的愛人了。”
書玉心裡一咯噔,語氣卻波瀾不驚:“我憑什麼相信你?”
“覺得我不安好心?”嘉穗挑眉,“我私心裡希望你下地宮,去到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我尋思着你會追入地宮將辜先生帶回來,這才違背大人的意思偷偷跑來告訴你。”
“我就是不安好心。但看你要不要隨辜先生一道了。”
書玉心內顫抖,眸光平靜:“天色晚了,嘉穗格格請回吧。”
她正要關窗,卻見嘉穗忽而向她伸出手來,掌心裡赫然躺着一柄袖間刀。
辜尨貼身不離的袖間刀。
“辜先生真是可憐。”嘉穗攤了攤手,狀似哀婉地嘆道,“地面崩碎之時,他想拿袖間刀着力,可惜四面所有能着力的硬物都碎成了渣。我親眼看到他掉下了地底裂縫。”
“辜先生好慘吶。”
書玉關窗的手驀地一頓,心內登時掀起了驚濤駭浪。但只短短一瞬,再擡眸,她的眼裡已一片清明。
“帶我去。”她淡道。
嘉穗一愣。她早已知道這夫妻二人伉儷情深,如今親眼見着二人爲了彼此哪怕前方是陷阱也要走進去踩踏幾番的孤勇,她心內不禁翻涌起濃濃的嫉妒。
“怎麼?”書玉譏誚地瞥了嘉穗一眼,“不敢帶我去了?”
嘉穗一愣,竟在書玉微涼的眼風裡短了半截氣勢。
平日裡的書玉無疑是溫婉可人的,如今她這副模樣倒像一把出鞘的刀。
是了,畢竟曾是當年咸豐書局叱吒風雲的人物,愚鈍如她卻將她看作了攀附北平辜尨生長的菟絲花。
“嘉穗,收一收你的心思。你若心裡再有什麼彎彎繞繞,大約你身上的傷會再添幾個口子。”
嘉穗擡眸,眼裡的震詫如何也掩飾不住。
她看到書玉的身後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瘦小的影子。那影子緊緊地貼着書玉,如護主的小獸,衝她伸出了泛着青色冷光的獠牙。
那對森冷的,淬了毒的,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噩夢般的獠牙。
“驚蟄日,地宮開是麼?”書玉忽而笑了,“若這勞什子地宮真的吞了我家辜先生,那感情好,就讓我去將它掀個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