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微醺,辜尨垂頭望着身邊侷促的小女人,不禁牽了牽嘴角。
他插在褲兜裡的手心微微汗溼,心臟跳動的速度一點也不比她慢——天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覆時有多緊張,所幸她給了他肯定的答覆。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與異性搭訕,他也不明白,這個素衣的華人女孩怎麼就令他如此按捺不住。
只那甲板上的驚鴻一瞥,便深深入了他的眼。
他遊歷過許多地方,見識過各色的美人,無一不是過眼即忘,偏偏這一個,算不上如何傾國傾城,可就是留在了他的心底裡。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心跳脫離了他的控制,他引以爲傲的自制力和理性統統被拋到了腦後。
這種感覺很新奇,亦很美妙。
她如受驚的兔子般逃入餐廳,他便覺得心臟空了一塊,再看那夜色裡的甲板便覺得哪哪都不順眼起來。
啤酒乏味、歌聲聒噪,連海風都帶了難耐的腥臊氣息。
於是,他鬼使神差地潛入了遊輪的控燈線路艙,擰斷了裡頭的中央線路。
人生頭一遭幹這樣荒誕的蠢事,卻在看到她眼底悅動的崇拜光芒時,他心內歡快得想要吹口哨。
大概是鬼迷心竅了。
倘若亞伯在這裡,一定會給出一句冷靜的評語——
辜,你發情了。
想到這裡,他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了。風送來了她清甜的氣息,他想將她攬進懷裡,吻她的眼瞼。
僅存的理智告訴他,不可操之過急。來自大陸的女孩像精緻易碎的中國瓷器,傳統而古典,他須徐徐圖之。
不過有什麼關係呢?他有整整一夜的機會可以靠近。
感謝上帝,感謝安拉,感謝北迴歸線下的赤道風,令他登陸了這片臨港地。
***
書玉安靜地跟在一旁,她並不知道這個亞裔男人心裡在想些什麼。此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掩飾自己的悸動的小心思上。
初次見面,太過孟浪可要被當作女登徒子了。
可是滿心歡喜怎麼也壓不住,每時每刻她都要忍不住嘴角上揚。
異域給了她躁動的理由,夜色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孤勇。
今夜,她註定沒法是那個溫婉端莊的譚書玉。
靠着碼頭的小鎮燈火通明,各色商鋪酒吧熱鬧非常,大街小巷裡膚色各異的人勾肩搭背,歡快的節奏彷彿可以持續整個不夜天。
“辜,你以前來過這裡嗎?”書玉好奇地打量周邊造型奇特的牛角尖頂居民房。這些熱帶建築她只在地理雜誌上見過,沒想到如今能親手觸一觸上頭的紋路。
辜尨將她護在身前,以防被人流衝散。此番他低頭答道:“來過,但很少出來逛。”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當地的黑市和酒吧,這樣的沿街小鋪他向來是不屑去逛的。
可誰又能想到,他在這裡碰到了他的例外呢?
還沒走幾步,書玉便被一位擺地攤的老婦人叫住了。
那婦人是當地黃種人,上了年紀,裹在大格子波西米亞毯子裡,只露出了佈滿皺紋的臉和戴滿手飾的乾枯手腕。
女人對着書玉連比帶劃地說了起來,奈何書玉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她說什麼?”她轉頭問辜尨。
辜尨摸了摸下巴,用當地土話與那女人說了幾句,繼而轉頭對書玉道:“她說看你面善,想送你一件小玩意兒。”
書玉驚訝極了,這裡的人這麼好客麼?
“喏。”辜尨用眼神示意毯子上擺着的幾個木雕,“你挑一個吧。”
針織毯上擺着各式各樣的木雕,有動物有人物,還有一些書玉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兒。
她蹲下身,認真挑選起來。忽而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笑道:“你看這個,是不是很像你?”
他低頭一看,只見她手裡拿着一個木雕娃娃,貝雷帽、工裝褲,嘴裡還叼着一根雪茄。
娃娃的胸前還刻了幾個英文字母:kekaish。
驀地,他笑了:“喜歡這個?”
她點頭:“喜歡啊。”這個木雕小人兒多可愛啊,偏巧還跟他一個打扮。
“喜歡那就拿着吧。”他說,“還有別的看上眼的嗎?”
她低頭又看了看,有些猶豫:“挑得太多,她該多吃虧啊。”
他只在一邊笑:“哪能吃虧呢,別想太多。”
挑了半天,她又挑了一柄波浪形的小劍:“喏,這個是給你挑的。”這柄小劍別緻又小巧,很適合身邊這位穿着工裝的年輕紳士。
他掂了掂劍,道:“眼光不錯,kris是這裡的傳統勇士劍,配我正合適。”他卻不會告訴她,他平時更擅長使刀。
購物使人心情愉悅,更何況是免費的贈物。書玉挑好了,心滿意足地準備離開。
“我該跟她道謝的。這裡的語言,謝謝該怎麼說?”她興致勃勃。
他揉了揉她的長髮:“不用,我來道謝就好。”說罷俯身對那女人說了一句話。
女人笑了起來,對着他們兩人比劃了一個手勢。
“走了。”他自然而然地拉着她往前走,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往地攤上擲了幾枚當地通用幣。
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不過是有人想討得美人歡心。
一路上,書玉對這工裝木雕娃娃愛不釋手:“咦,娃娃身上雕的這個詞什麼意思?”
他答:“平安喜樂。”
她很開心地將娃娃收到懷裡:“長得像你,寓意也很好,那我更應該好好珍藏了。”
他唔了一聲,笑得開懷:“寓意確實很好。”
夜更深,前方的小廣場卻更加熱鬧起來。
當地人帶了木雕面具,手捧哨子笛,對着場地正中的石雕連跳帶吹,圍作一圈。
這舞蹈像祭祀又像某種圖騰崇拜,吸引了不少遊客駐足觀看。
書玉站在外圍,好奇地踮起腳往裡看。奈何人羣太密實,前頭的皆是高大的白人,她的身高登時落了下風。
忽而耳邊傳來一道聲音:“抓好了。”
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覺得一雙有力的長臂圈住她的腰,將她高高地架在了肩膀上。
“呀……”她小小地驚呼出聲,下意識攬住他的脖子。
人羣裡,就她高高地聳立起來,眼前的視野登時開闊了起來。
這一突然的變動引得周遭的看客發出了善意的笑聲,一旁戴着牛仔帽的美利堅人甚至對着她吹起了口哨。
“不好意思啊……”她的臉紅了個透,“會不會擋着別人?”
“不會。”他懶懶道,“全場觀衆只你一位女士,紳士讓一讓道,是他們的榮耀。”
她環視一圈,周遭的觀衆竟真的都是男士呀。
於是底氣足了起來,攬着他的脖頸,欣賞起場內的異域歌舞來。
“辜!”她忽而晃了晃攬着他脖子的雙臂,“你看那邊!”
辜尨扭頭一看,正瞥見街道盡頭的酒吧吊樓處有人擺了一套甘美蘭,正要演奏。
“過去看看?”肩上的小女人早已按捺不住。
他長臂一伸將她放了下來,順勢摟住她的肩頭,將她往懷裡帶,嘴裡振振有詞:“人多,別給衝散了。”
她不疑有他,也伸手攬住了他的腰,兩人親暱地勾肩搭背,如兩尾相貼的魚,在人羣中穿梭起來。
夜色掩了她耳根的紅暈,她悄悄湊近他懷裡嗅了嗅。酒味散了,只餘了淡淡的菸草味以及他身上獨有的迷人味道。
男人毫無所覺,只仗着身高優勢,在小女人看不見的地方偷偷低頭,快速而輕巧地吻了吻她的發頂。
***
酒吧裡坐滿了旅人。
粗糙的木頭桌子上,500毫升的英式品脫杯裡溢出了金黃的麥芽酒。小麥膚色的婀娜侍酒女坐在桌沿,笑得花枝亂顫。
書玉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場合,不禁有些侷促。
她肩上的鐵臂從剛纔起便一直沒有鬆開,成功地爲她擋走了企圖過來搭訕的其他男人。
“嘗一嘗?”辜尨將一杯酒推到了她的面前。
她猶豫了半晌,很快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酒味辛辣,嗆得她連連咳嗽,眼角當即冒出了幾朵眼淚花。
男人看着她可憐的小模樣,哈哈大笑起來。
吊樓上,最先起頭的是富有節奏感的鼓聲,隨後長笛、敲擊樂聲也響了起來。
明明是古典的樂聲,偏偏敲出了動感的節奏,狹小的酒吧裡荷爾蒙飛動。大約酒精刺激了她的神經,她竟鼓起勇氣望進了身邊男人的眼。
深邃的黑曜石,如深潭,又似淬了血的罌粟。
“辜。”她托腮看向他,“這趟旅程你打算去哪裡呢?”
他望向她帶了水霧的眸子,搖了搖頭:“沒有計劃。”
她眼裡流露了幾分失望。
她不知道他會在哪裡下船,也不知他會行至何方——熱衷於漂泊的男人,過了這個午夜大概再也見不到了吧。
“你預備去哪裡?”他問,“倫敦?”
她笑着點了點頭。
“讀書?”他又問。
她微微瞪大了眼:“爲什麼這麼說?”
他笑而不答。這樣清冽乾淨的氣質,他第一反應便是遠赴重洋求學的女學生。
他挑了挑眉,繼而說出了一所倫敦名校的名字。
她眼中的驚訝更甚:“你……”如何能連這個也猜出來?
他晃了晃杯中金黃的酒液,眯眼笑道:“all in your eyes.”
年輕的女孩,眼裡藏不住心事,可愛又可憐。
他恨不得將她藏起來,一輩子只他能瞅見她眼裡的瀲灩水波。
突然,酒吧裡傳來一陣巨響和幾聲驚呼。
書玉下意識擡頭往騷亂處看去,只見酒吧門口似乎有人在鬧事。
她感到攬住她肩膀的手臂緊了緊。
她扭頭看他,便瞥見他眼裡來不及收回的精光。像狼,又像獵豹,卻在望向她的時候化作了一灘溫柔的春水。
“你認識那些人?”她問。
他挑了挑眉,微微驚訝於她的的敏銳。
“快要午夜了,我先送你回船吧。”他避而不答。
她卻不再問了。這個身份成謎的男人,終究只是這放縱夜裡的曇花一現。
天亮,她還是克己守禮、端莊大方的譚書玉。
“好,走吧。”她說。
回程快得多,他一直將她送到了遊輪下。
“你不上船嗎?”她握着欄杆,半轉過身看向他。
他站在船下,仰頭答道:“臨時計劃有變,我還須在這裡待上一些時候。”
她對着他笑了,眼裡璀璨生光:“謝謝你陪我逛了一個晚上。”今夜一別,大概不會再見面了。
他笑了:“先別這麼快說謝謝。”他們還會再相遇,他要她身體力行來答這個謝。
她的眼裡閃過一絲茫然。
他衝她揮了揮手:“快上去吧,很晚了。”
他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她消失在了甲板的盡頭,這才點了一支菸,回頭步入了身後躁動狂歡的港口小鎮。
***
書玉躺在寢艙的牀上,聽着海浪和海風的聲音,心內的躁動平息了幾分。
瑪麗果然沒有回來,大約在哪個酒吧裡過着浪漫的小港一夜。
突然,有東西硌到了她的腰,她拿出來一看,是今夜印尼女人送的工裝木雕小人偶。
她摩挲着人偶胸前的英文字母,忽而心血來潮,翻開瑪麗平時用的大字典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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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她的手指一頓,戳在了一個單詞下方。
她只看了那中文註解一眼,便嗷地一聲將臉埋進了枕頭裡。
kekaish,情人。
她彷彿又看到了他帶笑的眉眼,欲言又止的促狹深意,以及那無奈又縱容地揉着她長髮的溫暖大掌。
今夜,註定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