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夕送寒香和高娃姨母到馬車旁邊,高娃姨母猶豫着停住腳步,“吉娜啊,我和寒香都不在你身邊……”
“不妨的,冥王陛下現在待我甚好,再者,我和陛下即將啓程北巡,把姨母和寒香留在這個冷清清的冥宮裡……總是覺得不甚安心;寒香姐生產之前,我是要和陛下一起去青鳥宮探親的,您就放心地回去吧!”
待高娃姨母絮絮地囑咐雲夕一番、坐到馬車裡面,雲夕忽地拉住寒香的手臂低聲道,“寒香姐,若是風霖尋到丹鳳宮,你便將我母王和雲師傅的故事告知於他,就說我不希望他成爲第二個雲師傅,請他快回大周、此生都不要涉足崑崙界!”
寒香深望她一眼,點頭應下來,向立在不遠處的冥王陛下施了一禮,也踏上了鋪着厚墊的馬車。
侍衛甩動長鞭,十餘名女衛護送着中型馬車緩緩駛離了冥王宮。
此時,一隊車馬也離開了齊國邊界,漸漸通過燕晉兩國中道,抵達赤狄人所在的疆域,繼而進入青鳥國界最南的清河部族草原。
九月的羌戍草原是一年當中風景最優美的時節,如洗碧空之下,碧草如毯一望無垠、馬蘭花、苦菜、野菊等各色野花盛放其中,牧馬人的呟喝聲嘹亮而蒼茫,不時有雄鷹掠過及膝的長草、帶走一隻放棄了掙扎的野兔。
風霖深嗅着日曬青草的氣息,恍惚中似乎聽到有人在唱雲夕在臨緇風府中唱過的草原歌謠:
鷹去燕來,草原離離,
正在經歷一場災難的世人
橫渡蒼茫;
有誰走進了我的夢境,
一隻胡笳吹疼了天涯,
我在人間找你的過程,
真像是去茫茫黑河中重生;
向魚問水,向馬問路,
向神靈打聽我一生的出處,
我是疼在誰心頭的一抔塵土,
來世的你呀,如何把今生的我一眼認出……
風霖想起雲夕跳着牧羊舞,唱起草原民謠醉倒在他懷裡的情景,再也抑不住刻骨的思念,胸口抽痛得直喘不過氣來。
他抓緊繮繩輕喝了一聲,胯下的白馬‘逾輝’飛馳得像閃電一般,頓時把並轡而行的風吟遠遠地落在身後,風吟不放心地連甩繮繩,正要發力追上去,聽得後面馬車中傳來月鹿溫柔的叫聲,“夫君,等一下。”
風霖籲地一聲停下馬,只見黑紗覆面的月鹿從馬車上跳下,“在馬車裡好生氣悶,我也要乘馬!”
風吟冷竣的面容立時轉成寵溺的微笑,俯身向愛妻伸出手,“上我前面來,抓緊了——”
“師父和秦先生正在談論醫道,都講了大半天了,聽得我昏昏欲睡……出來透口氣真好!”月鹿撫着風吟攬在她腰上的左手,輕輕靠在夫君的懷裡。
風吟拿下巴蹭蹭月鹿的耳隙,“狸兒不是想下車透個氣兒,是想念夫君的懷抱罷。”
月鹿面色轉紅,用力捏了一把風吟手臂上的緊肉,風吟呵呵笑起,將身前的纖腰攬得更緊;霖公子這次出行至崑崙,原本只想帶着風吟和秦越人以及數名有特殊技能的工匠,花澗大師和月鹿知曉後一定要同往,風霖知道他們師徒倆掛牽風吟的安危,便點頭允了。
事實並非全如風霖所想,就在風霖回到風寨之前,花澗長老和月鹿便查覺到各自身體的異狀:從母胎中帶來的、星族後人五行不全的特質越來越明顯,而且每夜都會夢到同一個情景。
月鹿一開始還強忍着夜夜寒苦不敢在風吟面前表露,後來她實在被那個奇怪的夢境折磨得夜不敢寐、疲憊難言,只得悄悄地告訴了在靈山谷底修行的花澗長老。
花澗長老聞言大吃一驚!他也是困於寒苦,纔不得不每夜宿在陽氣最盛的蛟龍谷的石洞裡,而且夜間所夢也和月鹿說的相似:有神靈在夢中向他們指引,若是能在仲秋月圓之夜拔去崑崙之巔的嗜血妖樹,爲崑崙界除去大害,星族後人身上的禁制便可消除……
師徒倆商議了一番,決定動身去趟崑崙;不管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夢裡所見的那種怪異的妖樹,他們都要在仲秋十五之間趕到崑崙。
花澗大師覺得自己倒無所謂,快五十歲的人了,除了月鹿的母親,他也沒看中過別的女子,能不能和正常男人一樣娶妻生子也無所謂;只要愛徒月鹿的身上能除掉那種禁制,與風吟生下健健康康的兒女來,他這一世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月鹿正愁着不知該怎麼和風吟說起這事,正好風霖公子向清雲族長提出,他要去崑崙尋找雲夕公主,風老族長也允了此事,花澗長老師徒便隨風霖等人一起踏上西行的官道。
風吟一手攬緊月鹿,眼睛微眯搜尋着風霖公子的背影。
十天之前,風長桑、風霖和他焦急地守在清雲族長閉關的石室外面,這天是風清雲辟穀修行一個月、可以開門出關的日子,他們之所以緊張是因爲:以風清雲一百零七歲的高齡,再做這種僅以清水度日的閉關修行極爲危險,如果老人家能按時出關,則表明他的壽命能再添一紀,如果沒有按時出來,那麼……
等在石門外的風霖緊張得一直在抹汗,風長桑稍鎮靜一些,也是捏斷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卷竹簡。
天色快到午時,石門嗡嗡地打開,須全皆白、身形瘦小如兒童的風老族長緩緩從石室中走出,面帶微笑,眼中一片安詳,“呃,怎麼都偎在門口?不打算給我老人家倒杯米漿來?”
風霖抹抹瞬間迸出的熱淚,“是、是,孩兒親手去煮碗蜜漿來……”
“恭喜曾叔祖——”風長桑跪倒在清雲族長面前,也忍不住哽咽起來。
“你進來!”風清雲看着風霖慌慌張張地去端米漿,他伸手拉着風長桑走進石室,像個撿到寶的孩童一般開懷得眉開眼笑。
風長桑愕然盯着地上的三枚圓幣和地上刻的幾道線段,“這是……泰卦?”
清雲老人得意地道,“不錯,泰卦初九!‘拔茅茹以其匯,徵吉。’我一早就該出關了,趁着身子潔淨,就給霖兒佔了一卦……上次他在楚北生死未卜,我啓血陣爲他佔到‘否’卦九五,此謂‘否極泰來’,霖兒是有福之人哪!”
“可是……”風長桑猶豫着要不要把風霖想去崑崙的事說出來。
風清雲連連太息,“這小子身世離奇,佔他的卦十次有九次是天機,害得我老人家數次氣血逆行,這次他的姻緣卦總算是佔到了……人這一生,命一半,運一半啊……霖兒的命格大好,此後就看他的運數了。”
“曾祖父……曾祖父呢?”風霖端着銅盤走進明堂,見房內無人,便問守望在門口的風吟,風吟還未回答,風長桑已扶着清雲老族長走出密室。
風霖將陶壺裡的米漿倒到小碗裡,從旁邊的小瓶裡舀了一勺棗花蜜,攪勻了米漿端到風清雲面前的木几上,清雲老人喝了一口蜜漿,示意風霖坐下,從案下的暗格裡取出一枚令牌。
“霖兒,你這次在南疆歷練之後,是真正成年了,曾祖父也該放心將族長之位交於你手上——”
風霖臉色一變,突然離榻跪伏在地,“孫兒不孝!不能接受族長的令牌……”
風清雲不解道,“這是爲何?”
風長桑也黑了臉,低喝了一聲,“霖弟,曾叔祖這把年歲,你還想讓他繼續爲風氏一族操心受累?!”
風霖連連叩了幾個響頭,直到額上青紫才直起身來,“曾祖父立霖兒爲少族長時,長桑大哥尚是魯國君主,不便以風氏身份示人,現在大哥已認祖歸宗,何不讓大哥接任風氏族長?”
“你——”風長桑平了平氣息,“我自十四歲爲魯國君主,世上認得我面目的故人何其之多,你讓我如何以風氏族長身份行走於大周?難道每天都易了容、改了聲再見外人麼?再者,爲兄此次歸寨,便想伴曾叔祖一起潛心修道,再不問世事!”
清雲族長撫須望着風霖,“只是因爲長桑在,你便不想負起風氏家族的重擔?”
“不盡是……”風霖瞥見老族長仍是和顏悅色的模樣,便大着膽子把心裡話都說了出來,“曾祖父,您也聽風吟說過了罷,孫兒這條命是雲夕公主不顧自己的安危拼死救來的!雲夕隨青鳥國師回崑崙山了,孫兒、孫兒要去崑崙尋她!”
風霖沒敢擡頭,續道,“孫兒若是尋不回雲夕,餘生就在崑崙山下定居,爲當地的牧民做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也算是償還一部分公主對孫兒的恩情。”
風長桑沉默下來,他想起自己在魯王宮被哀姜夫人和慶父公子毒害,若不是雲夕突然現身相救,自己早成了一堆白骨;雲夕公主對風氏一族的莫大的恩情,風霖現在的舉動也是情理之中的。
清雲族長沉吟了一瞬才道,“濟困扶弱是修行之道,無所謂是在大周或是西域……你此去崑崙,得好生計劃一番,多帶些有用的匠人和物品。”
風霖無以置信地擡起頭,“曾祖父?您同意了……”
清雲族長又捋捋長鬍子,“我不同意你也得去是不是?那我老人家做甚麼自找難堪?哎,養你這麼大,也就今天親手給我端過一碗羹湯……”
風霖跳起來,撲到風清雲面前,“曾祖父,孫兒在崑崙安頓好了,就接您去那裡修行,到時候,孫兒天天做延年益壽的補品給您老人家送去……聽雲夕說,崑崙界靈氣充沛,最宜修道者採氣修煉哪!”
“好、好!曾祖父也盼着多活幾年,能見上你媳婦生的孩兒。”清雲族長連連點頭,把風霖遞上的米漿全部喝光。
“大哥……”風霖拿起案上的那枚黑金令牌,滿面愧意地交到風長桑手上,“風氏在大周的祖業就拜託大哥辛勞了……”
風長桑用力拍拍風霖的肩膀,“爲兄替你打理三年,你得保證三年之後帶雲夕姑娘回來啊。”
“謝大哥成全!”風霖含淚而笑,守在門口的風吟握着燕地風氏門人傳來的密報,也替風霖鬆了一口氣。
風霖從密報中得知,青鳥國師烏日更達萊正帶着衆多巫師在南部草原的清河部落設壇做法、施藥治病,解決肆虐在當地人畜之間的疫病之災;於是,風霖命人裝了兩車治療那種高熱、腹瀉瘟疫的藥材,又帶上風長桑的弟子——此時在大周有神醫之稱的秦越人,連同許多位精通冶鐵、挖井、稼桑的匠人技師,還有自願同行的花澗大師和月鹿,一起趕往清河部落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