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人推門而入,院門吱呀輕響。清流笑吟吟地走出,扶着欄杆往下一看,回頭道:“祖蔭回來了,我該走了。”雪櫻亦隨着她出來,拉着她的袖子只是依依不捨。
果然是祖蔭。他也正擡頭凝望,勉強一笑,眉宇間盡顯疲憊之色。清流被他請來安慰雪櫻,心中滿替雪櫻不忿,此時也不好再說什麼,重重將腳一頓,低聲嘆道:“祖蔭也有他的難處,你莫怪他了。來日方長,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明天我就叫影兒過來,平時跟你作伴。這丫頭雖笨了些,心眼倒實誠。”清流腳上穿的是高跟鞋,踏在樓板上,嗒嗒作響。樓下卻也吱吱呀呀的搖晃起來,緊接着驚心動魄的一聲“轟隆”,像是有什麼重物倒下。
祖蔭本來舉步往屋裡走,驚得原地站住,道:“進寶,你瘋了?把門卸下來做什麼?”進寶吃力的撐着門,一邊扭頭道:“剛纔清流姐姐說,晚上要罰少爺在堂屋坐一宿。我自然也得在這兒陪着您,總得找個睡覺的地方吧。”他將門板*在板凳上,擦着汗笑道:“少爺,還有一扇門呢,要不一併卸下來。您要是實在坐不住,也有個躺的地方。”
這話說得極是誠懇。雪櫻本來緊緊拉着清流的袖子不肯放,一聽這話,忍不住撲哧笑出聲,那手不知不覺便鬆開了。清流滿臉促狹笑意,將眼眨一眨,悄聲道:“你可要狠的下心,連被子也莫給他。”雪櫻臉色微微泛紅,扭頭笑道:“我記得了。”
送了清流出去,祖蔭回頭便見進寶抱膝坐着,幸災樂禍地看着他,分明一幅等着看好戲的模樣。他又氣又笑,沉下臉道:“進寶,今天就叫你去打聽幾句話,就憑空許了二百大洋出去。我可沒錢給你,你自己想辦法補上虧空吧。”
進寶眨着眼半天才反應過來,大驚失色,站起來嚷道:“少爺,您可不能過河拆橋。”他眼睛一轉,指指樓上笑道:“您若賴賬,我就把下午打聽來的話,一總都告訴雪櫻姑娘去。”
雪櫻在樓上如迴應他一般,輕輕咳嗽一聲。進寶立刻閉了嘴,吐舌微笑,縮着頭站到旁邊。祖蔭眉頭微微皺起,慢慢地道:“那些話連我都不想再聽第二遍,你千萬別再跟人提了。”他嘆了口氣,似有無限惆悵,擡頭卻一愣,淡淡笑道:“你怎麼……下來了?”
雪櫻站在樓梯口,一雙眸子似明前新茶般清亮,注目間只覺笑意盈然,咬着脣笑道:“少爺若真想在樓下坐一宿,請自便。”
石榴紅兜肚在騰騰燭光中異常的豔,榴紅底上繡的無數桃花卻是一種極淺的粉色。是那日他挑簾而入,正對着窗外一樹雲霧漫漫的桃花,她站在窗前,衣服的雲肩上、衣襟上繡着無數玲瓏花紋,胭脂樣的大紅色襯春暖日妍,畢畢剝剝在空氣裡燃燒。他的臉龐也似着了火般滾燙,深深埋在她的胸前,那兜肚往外滲着絲絲縷縷的香,入骨。
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悄聲在她耳邊笑道:“你身上好香。”
她嗤的一笑,翻轉身背對着他,拉過錦褥蒙着頭,模模糊糊的說:“比什麼旁氏白玉霜還香嗎?”
他也不答話,伸手到她腋下呵癢,她開始竭力忍着不理,卻終於忍不住了,揚手拉開被子,笑道:“我不說了,你快住手吧。”他卻緊緊地攬着她,在耳邊輕輕吹風,手上仍然不依不饒。她渾身又癢又酥,笑得連氣也喘不上來,斷斷續續地求饒道:“好哥哥……我知道錯了……”
他這才住了手,嘴角含笑,替她蓋好被子,欠身起來,將蠟燭吹滅了。今夜極好的月色,室內燭光一滅,便見窗戶紙上似有淡淡銀光透入,晶澈清明。
她伏在他的胸前,心跳聲赫然便在耳邊,異常穩實的撲通、撲通。她突然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將指尖慢慢劃過他的肩膀,低聲道:“雖然她今兒那麼對我,我卻惱不起來。少奶奶……也怪可憐的。”
他似乎已睡着了,久久不答。她也不再說話,臉依偎着他的胳膊,睏倦上來,半醒半夢間,他卻深深地嘆口氣,拿手來撫着她的臉道:“你說這話,是覺得我薄倖嗎?”
她並不睜開眼,慢慢的說:“敷衍的那麼好,咋一看還真以爲你們是恩愛夫妻……將來有一天,你若也那麼敷衍我,我肯定分不出是真是假……”
他立刻翻身坐起,臉上已略有怒色。她卻仍閉着眼,小小臉龐如海棠盛開,只是眉心微蹙。他心裡一軟,伸手撫上她的眉,嘆道:“我只告訴你,凡事……有果必有因。這裡頭自然有緣故,可我也不能當着你說她的不是。”不知她聽到多少,嘴角含着微笑,鼻息均勻,已是睡熟了。
他低頭看她睡得香甜,一頭秀髮如墨雲般散落枕上,搖頭苦笑,伸手替她梳理,千絲萬縷在指間只是糾纏不清。他連着半月奔波,本已睏倦至極,卻被這句話攪的走了困,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牀,悄悄走到門外。
月華里如含着露水,照着人家屋檐,淡淡微光似從瓦縫中透出。夜航船上掛着的小燈,如幾隻極小的螢火蟲散落在河心,慢慢遊走。是這樣清涼安靜的夜晚,他默默地立了半晌,突然輕輕一笑,自言自語道:“傻孩子,不多想想你自己,倒替她說話。”
月光透過玉蘭樹照在欄杆上,斑駁陰影,明亮的地方卻並不像日光般刺目。只是注目久了,那冷光也似能灼燒眼睛一般。他緩緩閉目,只覺得這種灼燒般的感覺十分熟悉,彷彿能回溯到年少時某一天。
那年夏末春初,午後和暖,塾裡的學生見老師不在,都三三兩兩偷着玩去了。剩他一個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溫課。窗外桑樹已結了椹果兒,枝繁葉茂,陽光從桑葉間漏進來,落在書桌上,圓圓的金色光斑。
窗戶被拍得咚咚亂響,他扭頭去看,光線乍然從明到暗,眼前一陣暈眩,過了好幾秒才漸漸適應。只見海安趴在窗臺上滿臉焦慮,見他回頭,拼命招手道:“祖蔭,你快幫忙去說說情吧,師母在抽打玉姐兒呢。”
他問清原委,搖頭笑道:“你也真是大膽,敢把玉鈿帶出去玩。”
海安微紅着臉嘆氣道:“是她非要去城隍廟看戲,我也是不得已,總不能讓她一個人亂跑吧。”
他只答應盡力試試。走到師母屋外時,聽那竹板子啪地抽下去,連他也不自禁打個寒顫。正要出聲求情,卻聽師母似咬牙呵斥:“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撿個像模像樣的。趙海安家是開飯鋪的,閒了纔來念兩天書,平時還要在家裡幫廚。你被豬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又是噼啪一聲抽下去:“現放着祖蔭這樣的家世人才,你倒不好好上心?若能嫁到陳家去……”
陽光裡似有無數的金粉,直直地往眼裡鑽,灼的人眯起眼睛來,眼前一切便驟然變形。他不願再聽下去,悄悄地退出來。海安正在外焦急地打轉,一見到他喜不自勝,抓着他的胳膊道:“你可求上情了?”
他默默搖頭,皺眉道:“師母正在氣頭上,只怕越勸越火,不如讓她責罵幾句消氣。”海安只得罷了,卻仍不放心,紅着臉道:“以後再想帶着玉姐兒出去玩,只怕難如登天。祖蔭,你文章最好,幫我給玉姐兒……寫幾個字吧。”
他手裡握着欄杆,不知不覺便攥緊了。想到此處,如萬箭穿心,氣都喘不上來,擡手便往欄杆上重重一拍。欄杆嗡聲不絕,身後卻也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去看,雪櫻竟不知何時披衣出來。他皺眉道:“你不好好睡覺,又起來做什麼?”
雪櫻並不答話,仔仔細細的看着他,眉目間頗有探詢之意:“你有心事。”
他不願回答,扭過臉慢慢地道:“櫻兒,以後不管誰問,只管一口咬定是水命人,莫要讓別人再爲這個興風起浪。”
雪櫻擰眉微笑道:“白天看你說的似模似樣,連我都差點信以爲真,旁人更不會懷疑了。再說誰還會費心費力的打聽這個?”
他嗤笑一聲,仰頭看天上那一輪明月,半晌慢慢地道:“你還小呢,好多事情都不懂,我也不想讓你懂。你只記得,躲得離少奶奶越遠越好。將來等紗廠的日常事務都打理清楚,我就帶你去上海。”
她往他身上*了*,良久深深地嘆口氣。他伸手將她攬在懷中,只覺得心中煩悶稍稍平息,指着樓下小徑說:“明兒找個花兒匠,院子裡多種些石榴,到了夏天開起來紅灩灩的,又喜慶又鮮明。”低聲笑道:“石榴花兒,多子多福。”
青石小徑兩側密密種的都是石榴,臨近端午,時令初夏,樹上已結了不少骨朵兒。間或有早開的一半朵,那紅便似胭脂點的一般,藏在碧油油的葉子裡,豔得觸目驚心。玉鈿一踏進放生橋的院子,觸目便是如斯美景,讚歎不已,走到花陰裡伸手掐下一朵,攏到面前聞了聞,笑向荔紅道:“這花兒看着紅彤彤的,倒沒什麼香味。”影兒端着蠶沙從後屋裡出來,正好聽見這句,笑道:“石榴花多子多福,才特意叫花兒匠多種了幾棵。”
玉鈿“哦”了一聲,緩緩一捻,手裡的石榴骨朵兒便被揉碎了,嫩黃的花蕊從指間紛紛落下,碎綃般的血紅花瓣卻撲到衣襟上,像濺上了胭脂汁子。她扶着荔紅一邊往裡走,一邊微笑道:“雪櫻姑娘不在嗎?”
祖蔭不在青浦時,雪櫻便天天往張家去認字學畫。影兒從未見過她,以爲她只是尋常串門的,點頭笑道:“您來的不巧,雪櫻剛去張家畫畫了,天黑時纔回來呢。您若有事,晚些再來吧。”
玉鈿停住腳步,眉心微蹙,緩緩問道:“哪個張家?是畫洋鬼子像的張家嗎?”
影兒撲哧笑出聲來,搖頭道:“那不是洋鬼子像,是西洋畫。雪櫻也正跟着學呢,剛剛出門。太太若是有什麼事,不如留個口信吧。”
玉鈿長長的“哦”了一聲,微笑着道:“瞧瞧,雪櫻姑娘可真是大忙人呢。”
荔紅眼睛尖,從第一間側廂的門縫間望進去,瞧見半個破花瓶和一個桃子放在桌上,底下襯着白布,忙指着告訴玉鈿道:“少奶奶,你瞧那花瓶擱的真古怪。”劈手便將門一把推開。影兒正要阻止,玉鈿已邁進去四下張看,扭頭驚訝道:“這屋子是做什麼用的?怎麼亂七八糟的?”
影兒倒不好意思再叫她們出來,只得放下蠶沙,跟進來陪笑道:“這是西洋畫室。你們光眼睛看就對了,可別動手摸。”
荔紅冷下臉道:“你是瞎子嗎?連我們都不認識。還好大的口氣,敢指手畫腳的。”玉鈿臉色一沉,斜了她一眼道:“荔紅,一處有一處的規矩,你只管聽着。”又微笑着對影兒道:“成天只聽說西洋畫好,今兒頭一次見,你帶着我們好好瞧瞧,也長長見識。”
影兒第一次聽外人說西洋畫好,高興得臉都紅了。她原本是張樹之家裡的丫環,耳濡目染,帶着她們參觀畫室,講解的頭頭是道。玉鈿一邊聽一邊點頭,溫言溫語的詢問。窗戶邊上的畫架用白布蒙着,旁邊擱着畫筆和調色板,她見板上的油彩看着十分新鮮,便指着笑道:雪櫻姑娘天天畫的就是這個麼?”
影兒仔細看了看,點頭道:“清流姐有時候挺忙的,雪櫻就在家裡自己練習,這陣子畫的就是它。”
玉鈿微微一笑,朝荔紅使個眼色,又向影兒微笑道:“你是從哪裡來的?真是個口齒伶俐的好丫頭。”
影兒臉微微一紅,笑嘻嘻地看着地面,揉着衣角道:“我是張家的丫頭影兒,清流姐讓我來給雪櫻做個伴兒。”話剛說完,便見一個白花花的東西從眼前掠過,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正是畫上蒙的白布。她俯身去拾,一邊皺眉道:“剛說過不許動手……”話未說畢,只聽荔紅驚天動地的一聲尖叫。玉鈿也蹬蹬倒退兩步,似不相信眼前所見,目瞪口呆。
影兒站起身來瞧了瞧畫,奇道:“你們都是怎麼了?沒見過人體畫嗎?”她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你們剛剛說是第一次見西洋畫,怪不得這麼……”
荔紅騰地紅了臉,扭頭側臉道:“快把那布蒙上,羞人死了!怪不得不敢給人看,真不要臉。”她語氣十分憤慨,拉着玉鈿便往外走:“怪不得老太太上次讓人連張家的畫室都砸了。砸的真好,畫的都是什麼呀?傷風敗俗。回去我們便告訴老太太,看她怎麼說。”
影兒的臉霎那間變得煞白,驚叫道:“原來你是……陳家的少奶奶?”
玉鈿亦震驚過度,臉色蒼白,癡癡地隨着荔紅往外走。聽到陳家少奶奶這幾個字,倒像是醒過神,掙脫了她的手原地站住,轉臉斥道:“瞧個西洋畫就翻了天了?瞧你這點出息。”朝影兒微笑道:“我這丫頭沒見過世面,惹你笑話。我還沒看仔細呢,你再細細給我講講。”
影兒見她笑容和藹,放下心來,拿手撫着胸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爲,這畫室又保不住了。”便指着那幅畫兒,把來龍去脈都講得明明白白。見玉鈿眼神專注,專心傾聽,她也十分得意,笑着說:“要學好西洋畫,人體畫是非學不可的。聽清流姐說她當年學畫時,有專門的模特兒。如今在咱們青浦,可再也找不來現成的了。”
玉鈿哦了一聲,微笑道:“那雪櫻姑娘怎麼畫呢?”
影兒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指着旁邊的鏡子道:“你看,雪櫻就對着它畫。這主意還是我幫忙出的呢。”
荔紅驚叫一聲,見玉鈿拿眼狠狠的橫她,忙捂上嘴,再也不敢出聲。玉鈿凝視着那畫半晌,嘴角漸漸浮上一絲微笑,點頭道:“畫得很好,你也很聰明。”說畢回身便往外走。
影兒忙將那畫兒依舊用白布遮好,跟着出來笑道:“少奶奶若是有什麼事,不如明天再來。我跟雪櫻說一聲,讓她在家裡略等等就是了。”
玉鈿站住腳步,沉吟道:“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也不着急,我下次早些來。”她目光閃爍,微一遲疑,微笑道:“影兒,少爺知道雪櫻畫西洋畫的事情嗎?”
影兒心地單純,更未多想,笑道:“自然知道。這個畫室就是特意照着張家的樣子做的,幾乎一毫不差。還說,免得他在家時,雪櫻也惦記着老往張家去。”她見玉鈿的臉色越來越差,還以爲說錯了什麼,陪笑道:“前幾日少爺從上海捎信回來,說是臨端午節就回。若是少爺回來,雪櫻就必定在家,少奶奶那時再來吧。”
玉鈿也沒說什麼,只望着滿院石榴呆呆出神。天色昏暗,襯得那綠葉間的一點鮮紅似火焰般躍動,閃閃地灼人眼睛。良久緩緩笑道:“知道了,我們先走罷。瞧這天色,只怕要下雨了。”
祝各位大人週末愉快!好心情!多多青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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