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點子敲地一片鏘鏘鏘的熱鬧喜慶,臺上正演到李靖與紅佛好事將成,翩翩舞起“馬趟子”,兩人仿着縱馬飛奔間眉目傳情,衣袂微揚,如有春風盪漾。整個舞臺堆花簇錦,繁華壯麗到了極點。臺下看客一片嘖嘖讚歎,叫好不絕。
雲昊到底是見慣風浪的人,被樓下叫好聲提醒,立刻恢復常態,眼睛眨了眨,突然笑出聲,搖頭道:“我雖然愛吃這個,卻最不會剝。要不然你親手剝給我吃吧?”仍是一動不動地盯着她看,眼中卻換上濃濃笑意。見她窘得手足無措,臉一點一點地紅了,心裡又覺不忍,指指身邊的椅子道:“好好好,不逗你玩了。你坐下吧,別盡傻站着。”見她明顯鬆了一口氣,卻斜欠着身子面向門坐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以前沒看過戲嗎?哪有人看戲卻背對着臺子坐的?”
雪櫻答應了一聲,卻並沒有把身子轉過來的意思,垂首道:“我不怎麼懂這個……就這樣坐也很好的。”
雲昊搖頭笑道:“這個有什麼懂不懂的?你覺得聽着好,那就行了。你剛纔說,是陸經理讓你來戲院的?”
她忙點頭稱是,將下午丟失畫夾的經歷略略講了一遍,又低聲笑道:“陸經理竟然當時就爲畫夾懸賞,他真是個好人。”
雲昊目光閃爍,電光火石間已將前後的事情想明白,長長哦了一聲,搖頭道:“你是西畫系的學生?我說呢,怎麼今日的女伴膽子這般大。”見她詫異注目,笑了一聲道:“不關你的事。陸豫岷也真是地。不提前給我打個招呼。剛纔乍然看到你,我還以爲是……”他只說了半句就停下了。如果她真是雲……即使一瞬間的奢想,胸中也覺得歡喜滿滿。擡頭看她臉龐清秀玲瓏。並不像受過甚麼苦楚,恐怕只是眉目相似。想到此處滿心愴然。垂目嘆了一口氣,卻忍不住伸手掏出煙盒。
自從去年得知煙盒另有夾層,他私下裡不知取出相片看了多少遍,幾乎已將影像刻入腦海。此時不知爲何,心中一片空白。幾乎忘的一乾二淨,只能再拿出煙盒對照。
兩下里比較,舊相片上地女子容顏如玉,微揚雙眉,鳳目斜飛,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淹然。而眼前地她安靜婉順,一雙眼睛如鴿子般溫馴柔和,儀嫺態靜。雪櫻被他看的渾身不安。靈機一動,指指臺上輕聲道:“程老闆唱的真好聽。”
程老闆的唱腔極好,一絲嫋嫋的清音夾在繁華地京胡月琴中。如春日晴天午後,唯見庭院中柳絮紛飛。落英飄搖。空中晴絲一閃,又飄忽飛去。再無芳跡可尋。他今日本是特意捧場,還預備散場後待記者拍照時,順勢宣傳錢莊向小儲戶開放的新章程,此時聽得清音在耳,望着臺上如堆花錦簇,心神卻亂紛紛的難以安定。見她亦是神不守舍,雖然眼望臺上,卻似乎另有心事。
他歷來做事極其果斷,只略一忖度便站起身來,微笑道:“你既然不愛看這個,咱們先走吧。”
雪櫻還未跟他提到募捐的事情,見他要走,忙站起來道:“我……我還有別的事情找你。”他卻將手一擺,一句“跟我回錢莊再說”剛傳到耳中,人已經走到門簾外了。她略呆了呆,只好趕緊掀簾跟在他身後。
雨比黃昏時候還下的大了些,濛濛密密的一片,天地間如起了霧氣。小汽車的車窗玻璃也掛上一層細如牛毛的水珠,街邊電燈透過玻璃照進來,隨着車刷刷行駛,一團團朦朦朧朧地黃光只在窗外連綿而過,流星般倏忽一盞,倏忽又一盞。星芒般的微光映着他的側臉,輪廓如大理石雕像般俊美,他卻只是異常地沉默。
她也漸漸的放下心來。
車開到錢莊門前緩緩停住。他親自下車打開車門,伸手欲扶,她卻不願碰到他地手,將身一躲,若無其事地笑道:“這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他微微一笑,將手插回褲兜,仰面看看天空道:“明日也許就晴了。”
錢莊早已停止營業,他徑直便往後門走去。小路蜿蜒,道邊密密植着雪松,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她心中警惕,站住笑道:“齊公子,咱們不能走大廳嗎?”
他緩緩轉過身,炯炯地看着她道:“那你在車邊稍等,我先上去叫人下來開門。”他的眸子彷彿比最深的夜色還要濃黑,沒有任何輕佻之色。她不知爲何,心裡突然很願意信任他,搖搖頭不再堅持,緩步跟上。
二樓的經理室漆黑一片,靜悄悄的無人在內。雲昊詫異地拍拍門,皺眉道:“陸豫岷搞什麼鬼?人到哪裡去了?”話音剛落,側邊書記室的門卻開了,書記員許是睡覺才醒,揉着眼睛睡眼惺鬆地走出來,見到是雲昊,忙躬身陪笑道:“陸經理下午便出去了,囑咐我說留了信鎖在抽屜中,少東家一看便知。”雲昊不再說話,找出鑰匙擰鎖開門,伸手撳亮燈。
雪櫻白天已經來過此處,倒不陌生。室內燈光一明,便看見自己的寶貝畫夾好端端地放在桌上,欣喜若狂,也顧不得什麼禮儀,一步便搶進屋裡抱在懷中。短短半日寶貝失而復得,她幾乎開心到落淚,伸手拭着眼睛笑道:“我要好好謝謝陸經理。”
雲昊正俯身開抽屜鎖,擡頭笑道:“你先彆着急說謝謝,看看可少了什麼沒有。”她哦了一聲,側身坐到絲絨沙發裡,將畫夾攤在膝蓋上,拿出畫兒翻撿。
屋裡驀然間安靜,綿紙一頁頁從指尖翻過,簌簌輕響如窗外雨般清遠。陸豫岷留的信才薄薄兩頁,握在手裡卻似有千斤重。他查問過校長後,略略得知雪櫻考西洋畫系的來龍去脈,只是其它背景資料尚不清楚,已連日帶人趕往青浦。信上感嘆道,第一眼看到雪櫻時,只覺得恍如四姨太再生,極可能是當年丟失的小姐。並囑咐雲昊明日向書記員交待行蹤,一有消息便會派人回來稟告。
白紙黑字在眼前踏實可親,雲昊一目十行地看完,一瞬間簡直不知身在何處。又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慢慢垂下手,指間略使力將信紙揉成一團。心裡歡喜,幾近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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