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上海
正值六月酷暑,雖然還是清晨,太陽已明晃晃地掛在半空了。已過了十點,啓錢莊的羅馬式大門卻並未如常開啓,前來辦理存取款的儲戶們都聚在門口等待。暑日下略待一會兒,便讓人汗水淋漓。有人等的不耐煩,趴在玻璃上朝大廳裡張看,只見錢莊裡所有的職員也在廳裡排成兩行,像等待什麼人,亦紛紛交頭接耳。
又過了一刻鐘,終於見陸經理帶着一個面目慵懶的少年從後門進來,忙整整齊齊地道:“歡迎三少爺。”
雲淳像是宿醉未醒,眼光發直,含混不清地說了個“好”,便睡意朦朧地看向陸豫岷。
陸豫岷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揮揮手道:“既然見過面了,就開始辦公吧。”職員們在大廳等了一早晨,結果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結束了,不由得面面相覷,見陸經理臉色陰沉,也不敢多問,忙打開大門營業。
顧客們一涌而入,算盤聲如潮水般嘩嘩地響起。陸豫岷強按下怒火,躬身道:“三少爺,昨天下午在火車站沒接到你,害得二少爺狠狠地發了一頓脾氣,昨晚又等了你整整一宿。請你這會子跟我去見他吧。”
雲淳打個呵欠道:“我好端端地在睡覺,硬把我抓過來。該見總要見,着什麼急。”他被陸豫岷從被窩裡喚醒,心裡極不痛快,忽然想到身上帶的錢已全花光了,也無處可去,立刻換了一副神氣,微笑道:“二哥發什麼脾氣嘛。我都這麼大的人了。難道還怕在上海丟了不成?”
陸豫岷默不作聲,轉身在前引導上樓,直走到二樓的辦公室前。正待敲門,雲淳卻推門便進。
雲昊坐在紅木辦公桌後。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極是專心致志,眉頭微蹙,嘴角略含笑意。雖然天氣裹頭裹腦的溼熱,卻仍然整整齊齊地穿着白色襯衫。連領結都打得一絲不苟。
門砰地被推開,他亦被嚇了一跳,擡頭見是雲淳,忙站起身笑道:“老三,你一晚上跑哪裡去了?去火車站接你地人回來說沒有,簡直把哥嚇壞了。若弄丟了你,讓我怎麼跟二姨娘交待?”目光微動,已看到雲淳領口上的半個醉紅印子,心裡一沉。朝陸豫岷斜斜一瞥。
見陸豫岷緩緩點頭,他心中頓時瞭然,嘆口氣道:“二姨娘在信裡囑咐我。一定要好好教你熟悉錢莊各項業務.1-6-K,電腦站今兒算是第一天,你剛纔也已經見過錢莊的僱員了。就讓司機先送你回家休息吧。”雲淳本就睏意沉沉。聽此話如蒙大赦,忙忙點頭。
聽腳步聲咣裡咣啷地下樓去了。雲昊臉上神色漸漸冷峻,低聲笑道:“二姨太恐怕見雲騰快不好了,怕我日後大權獨攬,急急打發雲淳來上海分杯羹。你在哪裡找到他地?”
陸豫岷面色沮喪,嘆口氣低聲道:“福州路。”福州路是滬上長三堂子密集處,他今日幾乎挨個班子找了一遍,才把雲淳從被窩裡揪出來,出門時又與老鴇糾纏一通,滿腹怨氣。
雲昊見他氣惱,微微一笑道:“那裡的大先生都身價不低,雲淳倒是有錢。”
陸豫岷火上加火,搖頭道:“少爺小瞧他了,他昨晚叫地是小先生,還擺了一桌花酒。早晨我帶他出來時,老鴇硬拉着我銷了帳才許走,好生尷尬。咳,真是丟死人了。”
雲昊卻心情極好,哈哈大笑,道:“罷了,他剛從南京來,也別乍然就管得死死的。反正家裡開錢莊,多給他錢就是了。等他玩膩了,想誠心學錢莊業務時,我再教罷。”又低頭去看桌上的兩頁信紙。
桌角上的信封被撕地零七八落,恐怕只有三小姐的信才能讓雲昊這般心情燦爛。陸豫岷心中亦是一喜,連方纔地怨氣也無影無蹤,眉開眼笑地問道:“小小姐還是那麼調皮嗎?”
雲昊含笑不語,從信紙下撿出一張黑白照片遞過來。照片背面一行極娟秀的小字“祖蔭:我獲巴黎美專一等獎學金並獎章,特與喧兒合影留念。櫻兒”,他只裝做沒看見,翻到正面一瞧,啞然失笑。
只見竹喧正拿着大大的獎章往嘴裡塞,雪櫻臉上表情哭笑不得,一手緊緊抱着她,一手與她搶奪。看了半晌才依依不捨地把照片遞回去,微笑道:“小小姐也有一歲多了吧?真是冰雪可愛,恐怕都會說話了。”
雲昊漸漸收斂笑容,嘆了口氣,神色複雜莫測,低聲道:“已經能叫媽咪了。不知道會不會叫舅舅。”情不自禁地垂目朝信紙看去。
滿紙墨藍色的清秀小字,無聲無息地沉沉壓往人心……喧兒前日夜間發燒,喂她吃藥時竭力喊叫papa,hlp。直教人潸然淚下,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與你重見……這一行字刺目刺心,直擊心底。想她一人孤身在巴黎,又要上課,又要照顧竹喧,雖然也帶着幾個傭人,恐怕平日還需自己勞心勞神,真不知境況何等淒涼。
他心裡萬分酸楚,良久嘆口氣道:“雲都去法蘭西兩年了,從沒收到祖蔭的只句片語,卻依舊月月準時寫信回來。難道她一點都沒覺察到嗎?怎麼還是這般癡心不改?”推開椅子站到窗邊,默默地吸菸。
陸豫岷目光閃動,亦擺出一副沉痛的腔調嘆道:“這兩年我也一直暗中派人觀察陳公子。他除了維持紗廠日常事務外,幾乎閉門謝客,與世隔絕。前年將兩人強行拆開……恐怕確實操之過急,有欠妥當。”
雲昊在窗邊如雕塑般靜靜佇立,冷哼了一聲,忽然一揚手,將菸頭向窗外高高拋出,沉聲道:“老三那兒。你替我多費心,在隔壁收拾一間辦公室給他用。若真是可造之材,別埋汰了他。”他話鋒一轉。陸豫岷也不能繼續旁敲側擊,應了一聲後便悄悄退出。
聽木門吧嗒地在身後關上。室內驀然靜得出奇。他竟沒有勇氣轉身面對那兩張薄薄的信紙。臨窗而望,只見黃浦江水被酷日烈烈照耀,如一條暗灰色的帶子,夾着兩岸俗陋的洋房,在漠漠青天裡蒼然蜿蜒。不管陰晴風雨。江水總是這般急急奔流,萬里滔滔,永不休止。
一連幾日雲昊都心情甚好,往日貸款報告都由陸豫岷審覈,今天他也心血來潮,去經理辦公室拿了幾份親自察看。略略看過一遍後,抽出一份對陸豫岷道:“這家申請建電影廠地,不必貸款給他們。現在電影賺錢又快又省心,不如咱們直接持股。等過幾日把老闆叫過來談一談。”想了想微笑道:“讓雲淳也來看看。”
陸豫岷咳嗽一聲道:“三少爺還沒來呢。”
雲昊緩緩皺起眉頭,看牆上掛鐘已指着下午兩點了,忍無可忍地怒道:“雲淳這幾日都在忙什麼呢?我以爲他初來上海。眼界乍開,見到一片燈紅酒綠未免心癢。才容他多玩幾天。怎麼就像野馬開了籠頭。跑得無蹤無影?立刻把他找回來。”陸豫岷低頭不語,伸手拿起電話。啷啷撥號。
室內雖然開着吊扇,卻仍是蓬蓬地熱。他不知怎地,只是心裡不安,汗水涔涔地沿着脊背往下流。見電話轉了幾次,終於接通了,陸豫岷俯身沙沙地往紙上記地址,才略微放下心,搖頭冷笑道:“從明日起,讓他先跟着門房實習,也學着看看眼高眼低,別光知道擺花酒、叫局票,一味瞎玩。”
陸豫岷緩緩掛上電話,直起身來,眼神竟是十分惶恐,慢慢道:“三少爺第一天找的是小先生,我也就沒多留心。誰知他……”見雲昊目光如電般掃來,嚥了口氣道:“誰知他第二日就換了大先生,這幾日越發不堪……昨晚竟然去了花煙間。”
雲昊又驚又急,將桌子一拍怒道:“你難道沒給他錢嗎?他怎麼能去那種髒地方?”
陸豫岷搖頭道:“我給了他五千塊,難道還不夠花?這幾日更由着他愛去哪裡便去哪裡,這些地方都是三少爺自己選地。”
雲昊一言不發,擡腳便往外走,狠狠地道:“在哪家花煙間?”
陸豫岷卻伸手攔住他,冷冷地道:“雲昊,你難道真要等他來跟你分享一切?”
他身體一僵,擡頭看着牆上地掛鐘。白色秒針只是極細地一線,滴滴嗒嗒地一格格地挪着。記得當初孤身來上海接管錢莊時,雲淳纔剛滿十一歲,穿着白色地孝服,怯生生地從二姨太身後探出頭,羞赧地朝他微笑。卻原來時光飛快,這麼多年已悄然過去了……
秒針眼看着已走到盡頭,又從零重新計數,他緩緩嚥了口氣,只覺得滿腔淒涼,痛心地道:“無論如何,他也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五光十色的上海灘……吞沒了。”陸豫岷眼中精光閃爍,搖頭道:“二少爺,恐怕已經遲了。那家花煙間,是十六鋪出名地玉堂春……”將方纔記下地址的紙片遞給他。
他像是乍然驚呆了,拿着紙片的手竟索索發抖,半晌醒過神來,恨聲道:“你先打電話給廣慈醫院,讓醫生做好準備。再讓申幫裡管十六鋪地頭目,立刻去玉堂春等着我。”注:1。小先生:簡單滴說,就是指雛妓……因爲是初夜,一般都很貴滴說……
2。大先生:不是雛妓了已然……
3。花煙間:大煙館+低等妓女,檔次較低
看,雲淳一路從小先生降到花煙間,品味急劇降低阿……各位親:
最近討論劇情的帖子好少埃……覺得很惶恐,
難道是……劇情讓大家沒有共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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