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吱呀一響,徐徐開了,卻又沒人進來。陳誠嬸以爲是村裡頑童在鬧着玩,站起來笑道:“又是那個猴崽子把門推開了?下次被我抓到,仔細揭你們的皮。”門外有馬打響鼻的聲音,她心下詫異,走到門邊一看,大吃一驚。
只見雪櫻滿臉焦慮,牽着一匹馬站在門外。見她出來,大大鬆口氣道:“嬸子,這人在水渠邊被葫蘆蜂蜇的厲害,瞧着情形真是不好。剛纔他還能說話的時候,叫我送到灣裡管家這兒來。我方纔已經將他臉上顯眼處的蜂刺拔下來,也拿蒲公英汁子抹了,只是看着不怎麼管用。”
陳誠嬸見那人上身都伏到馬脖子上,有氣無力,那馬又極是神駿,不是尋常人家的東西,不敢怠慢:“既是來找你陳叔的,先將他扶下馬來再說。”
兩人合力,將這人從馬上扶下來,他渾身軟綿綿的已是站不住了,腳一落地便往地上倒去。
雪櫻見狀,只得一把扶住他。他比她高出一頭,將一個身子都*過來,十分沉重。雪櫻是未出嫁的姑娘,此刻與一個大男人貼身站着,臉羞得通紅,卻不敢撒手,額上汗水密密浸出。
陳誠嬸忽然驚叫一聲:“好少爺,你怎麼青天白日突然到灣裡來了?”雖然這人被蜇得整張臉腫起來,眼睛緊緊閉着,臉的大輪廓卻仍依稀可辨。陳誠嬸急得聲音都嘶啞了,朝屋裡大喊:“柳柳,快去田裡叫你爹並所有長工回來,再差一個人去請大夫,少爺被蜂蜇昏了。”
一會功夫,院子裡便多出十幾個人來。陳管家從田裡匆匆跑回,見祖蔭已經昏迷不醒,急得團團亂轉,搓着手反反覆覆的唸叨:“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好?”十幾個長工站在院裡面面相覷,他們糊里糊塗的被叫回來,卻插不上手去,也不敢亂跑。阿柱歷來是個愛馬的,見院裡多出一匹棕色馬,肚子上濺着都是泥漿,實在可惜,便悄悄將馬牽到渠裡洗刷。
雪櫻瞧着屋裡院裡都是人忙亂,也無人管顧她,不如回家去罷。家去的路原是走慣的,卻不知怎地腳下發飄。原來剛剛那人竟是陳家少爺……以前跟柳柳一起繡花時,柳柳言語間把陳家少爺誇得那樣好:鄰村給二郎神起神身時,泥匠塑了半月,廟祝總不滿意,結果十六歲的祖蔭跟着父親到陳家灣來,被泥匠看到,大喜之下就照着他的大模樣起了神身,這差事才成了。後來此事被祖蔭父親知道,將泥匠叫來一頓好罵,若不是神像已經開過光,廟裡香火又盛,靈驗得遠近聞名,定要泥匠將神像拆了不可。
雪櫻想着柳柳說起陳家少爺時眉飛色舞的表情,再想到剛纔渠邊那人被蜇得滿頭包的模樣,忍不住便撲嗤笑出聲——他的臉腫得像發起來的饅頭,哪能有二郎神的神韻?
走到自家院外,隔着柴扉便瞧見青牛小小的身影坐在院中,手裡不知道拿着什麼東西玩呢,頭也不擡。雪櫻故意將腳步放重,上前一看大驚失色,繃着臉問:“青牛,柴刀也是你該玩的東西嗎?還不快放下,小心一會把手削了。”
青牛擡起頭來,喜笑顏開:“姐姐,我當官兵啦!爹爹答應給我做刀,都快一個月了也不動手,我自己做好刀,就能上陣殺土匪了。”
雪櫻知道他這幾個月心心念念就牽掛着當官兵去,卻因爲年齡小,只有在旁邊看的份兒,一聽也十分高興,笑道:“咱家青牛可真了不起!今天怎麼當上的啊?”
青牛噓了一聲,招手讓她蹲下,趴在她耳邊笑眯眯說:“爹孃還沒回來,我就告訴你一個人,你可別一會告訴娘去。”
雪櫻微笑着點點頭:“你說給我聽,讓我也替你高興高興。”
青牛繪聲繪色將整個過程說與姐姐聽:“鐵蛋哥哥見我用斗笠將蜂巢整個兒扣住了,就要我再去大路上抓個土匪,才配當官兵。鐵蛋哥哥說,只要被抓的土匪個頭比我大,摔倒在地上就算成了。我想到用馬蜂智擒土匪的法子,就問他,跳到水渠裡算不算?鐵蛋哥哥說,要是逼土匪跳到水渠裡,就算我立戰功一次。”
他說到精彩處手舞足蹈,拿着楊木叉子在院子裡呼呼舞動,大笑道:“我把斗笠放在水渠邊,坐在渠邊哭起來,一會兒就哄個騎馬的過來了,他見我哭得傷心,幫我拿斗笠,那斗笠一掀起就是馬蜂窩,他必定要跳到渠裡躲馬蜂。姐姐,我纔剛當上官兵,鐵蛋哥哥就要記我一次戰功了。”
雪櫻越聽越覺得心驚,問道:“他若沒跳到水裡去,被馬蜂蜇了怎麼辦?”
青牛搖頭道:“誰會那麼傻,見到馬蜂還跑?我特特的把斗笠放在渠邊,只要他跳到水裡去,蜂子怕水,又蜇不到他,一會兒就飛走了。他再傻些,手裡還有斗笠呢,揮一揮就能把蜂趕走。除非是傻瓜,怎麼可能真被蜇了?”青牛說着說着,見雪櫻眼睛發直,臉上呆愣愣的神氣,奇道:“姐姐,你臉色好奇怪。對了,我放在渠邊的斗笠怎麼在你手裡呢?”
雪櫻只覺得腦子裡嗡嗡直響,半天才艱難的說出話來:“青牛,你闖大禍了。”
柳柳一人趴在椅子上正百無聊賴,雪櫻到她身邊坐下,長嘆一口氣。柳柳笑道:“有什麼好嘆氣操心的?他人就在水渠邊上,還讓蜂蜇成那樣,笨的活該。”
青牛在旁接嘴:“是啊,我把斗笠就放在水渠邊,只要跳到水裡去,蜂子自己就飛走了。”
雪櫻一路在心裡盤算半天,也沒想出該怎麼將這事說出口,不提防青牛自己渾不在意,見人就說,急得慌忙來捂他的嘴。柳柳一聽卻大有興趣,一手便將青牛拉到另一邊去,笑眯眯的道:“好青牛,快說說是怎麼回事,讓我樂樂。”
青牛一見她問,興奮得臉都紅了,小嘴如竹筒倒豆子,噼哩叭啦將來龍去脈講的清清楚楚,說到精彩處,險些爬到桌子上比劃。
柳柳笑得直不起腰來,捂着肚子說:“唉呀,原來祖蔭被你這個壞蛋當土匪抓了?你可真夠聰明的,連這好主意都想得出來?快要趕上我了。”
青牛高興地摸着腦袋嘿嘿笑,極是得意,話都說不出來了。雪櫻本意拉着他來道歉,結果適得其反,忙拉起他的手說:“我們先回去吧,明兒再來。”一指頭戳他腦門上笑道:“你可千萬別逢人就炫耀了。”
柳柳瞧着他倆調笑,一邊笑着一邊站起來道:“娘,你幹嗎去了?”
人乳對蜂蜇有奇效。陳誠嬸跑了半個村才找來一碗人乳,回來便看見柳柳在堂屋裡哈哈大笑,走進來狠狠瞪她一眼道:“少爺都成那個樣子了,你也不好好在裡面照顧着,就知道玩。瞧你笑的那副張狂樣兒,哪有半分姑娘家的矜持?”她這話原是說柳柳的,雪櫻聽在耳朵裡,卻像是句句說自己一般,本來準備拉着青牛走,也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只得原地站住。
陳誠嬸端着碗就進屋去了。屋門一開一關間,牀欄上掛的帳子微微搖動,躺在牀上的人靜悄悄地了無生氣。雪櫻突然想起方纔替他拔刺時,他恐怕忍着極大的痛楚,雖然緊閉雙目,一聲也不吭,卻將雙拳握得緊緊的。
她隱隱有點牽腸掛肚,不好意思跟着去,又捨不得走,左右爲難,扭頭呆呆看着院裡。晾衣繩上掛着幾件衣服,有件藍色土染棉布的罩衣搭在最邊頭,許是洗完不久又未曾擰透,水順着衣襟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下頭的青泥地洇溼了一大塊,衣服似在默默流淚。
陳誠嬸的聲音從屋裡傳出,透着十分焦急:“我的好少爺,你別將臉側開。若不把刺先拔乾淨,沒法抹藥。”
原來祖蔭雖然緊緊閉着眼睛,但一旦陳誠嬸將手往他臉上貼近,他卻像有感覺,將臉立刻側開。陳誠嬸急得無法,立起來道:“柳柳,你來吧。”
柳柳轉頭東盼西顧,她娘緊緊盯着她,絕對沒有一絲退縮的餘地,只好吐吐舌頭笑道:“您都不成,還指望我?”果真如此,換了柳柳,祖蔭仍是偏頭不讓碰。
陳誠嬸額上的汗滾滾便下來,若醫治不及留下疤痕,後果嚴重到不敢想象。瞧着屋裡都是男人,一個也指望不上,突然看到雪櫻站在門外,像得了活佛一般招手叫她:“雪櫻,你來試試。”
雪櫻只覺得大家的目光都嗖嗖的看向門邊,此刻更不能轉身離去,只得走進來輕輕說:“少爺,刺裡有餘毒,若不趕緊拔出來,日後會留疤痕。您別再躲開了。”將手抖抖索索伸到他臉邊,自己倒先把臉羞紅了。這聲音似乎蘊含奇效,祖蔭竟不再扭頭側臉,由着她將餘刺都拔出。雪櫻拔完蜂刺,又拿白棉布蘸了人乳抹過傷口,他都一動不動,由着她醫治。
陳誠嬸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見雪櫻完事站起身來,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笑道:“好姑娘,你可幫大忙了。”扭頭便對柳柳說:“快去,跟她娘說一聲,今晚要留下雪櫻照顧少爺。等忙過了,我親自封禮物上門道謝。”她想一想又對陳管家道:“恐怕柳柳說不管用,你也跟着一起去,一定要把人留下。”
管家忙帶着柳柳去了,滿屋子的人頃刻間也撤的乾乾淨淨。陳誠嬸心神初定,笑向雪櫻道:“虧你虧你,不然少爺此次有個三長兩短,只怕陳家灣上下好幾百號人都不夠賠的。忙亂了一下午,我這心裡才稍微踏實點。好雪櫻,嬸子知道你素來妥當,就暫時在這裡陪着少爺吧。他若醒來,你趕緊叫我。”
房間還沒點上燈,漸漸的暗下來,一人呆呆坐着守着病人,簡直透着淒涼的意思。祖蔭仍是昏沉沉的皺眉睡着,只怕疼得厲害,眉頭亦深深蹙成一個川字。雪櫻靜靜看着他,心裡彷彿生出另外一個人來,伸手輕輕替他把眉頭撫平。她想了又想,慢慢伸出手去,門卻咣噹一聲被推開了。
她嚇得幾乎直直跳起來,忙將手縮回來,端端正正放在膝蓋上。卻是柳柳興高采烈的蹦進來,笑眯眯的說:“雪櫻姐,你娘答應讓你留一晚。今晚咱們兩個人一起看着祖蔭哥哥。”
她心裡不知爲了什麼,驀然一鬆,點頭微笑道:“你把青牛也送回去了?他沒再見人就炫耀,說陳家少爺被蜂蜇是他的功勞吧?”
柳柳撲哧笑出聲,道:“本來要說,被我攔住了。若給你娘知道,青牛非要被狠狠揍一頓不可。哎呀,你別一口一個少爺的,聽着真彆扭。要不你跟我一樣,叫他祖蔭哥哥好了。”雪櫻默默將他的名字記在心裡,又拿繡活上的話岔開了。見窗戶紙漸漸暗淡,四下裡亦是一絲一絲的冷上來,兩人抱來被衾在地上鋪好,又在被窩裡說了半天閒話。柳柳漫無心事,說着話漸漸便睡着了。
雪櫻只將外襖寬了,和衣臥着不敢睡沉,夢裡也凝神聽着牀上的動靜。半夜恍惚醒來,窗櫺上似乎有風沉沉刮過,簌簌的樹葉微響,明明隔着窗戶,那風卻像是刮在身上,渾身都不自禁顫抖。她撐起身來一看,只見一點雪青的月光透在窗戶紙上,輪廓卻並不齊整,彷彿推窗是掀開的。
雪櫻披上外襖,躡手躡腳走到窗邊,果然窗戶開着一條縫兒。雖已是春初,夜風猶涼,往裡絲絲縷縷滲着寒氣。她將推窗關緊,又把小銷插上,正要回地上再睡去,卻聽屋裡有動靜——祖蔭似乎在牀上不停地翻身。
她一動也不敢動,就在原地靜靜站住。過了許久,也許有一年那麼久,她猛然醒過神來,悄悄地走到牀邊,顫抖着手劃了一根火柴,藉着一點熒熒的光,只見他滿臉通紅,額上密密的都是汗水。
她心裡一驚,被蜂蜇重了很易體熱——恐怕他也是發起熱了,才如此煩躁不安。她不及多想,伸手一摸他的額頭,果然是滾燙的。忙去將豆油燈點燃,又倒了一杯茶端過來。站在牀邊躊躇半天,抖抖索索地斜簽着身子在牀邊坐下,輕聲道:“少爺,喝口水吧。”話雖如此說,卻不知道這杯茶要如何遞到他手上。
果然悄悄地無迴音。柳柳裹着被子也睡的正香,也不知道夢見什麼,脣邊猶帶笑意。許是燈光刺眼,翻了個身背向牀而臥。雪櫻端地手都酸了,咬着脣想了半天,終於一寸一寸的俯身下去,伸手摟着他的肩膀,讓他略略欠起身,將茶送到他的脣邊。
茶杯捏在手裡是溫的,一點一點的傾斜,他也似有知覺,張口將水慢慢喝完了。她心下大喜,忙又去倒了一杯。倉皇間這杯茶倒地極滿,幾乎要溢出來,她不敢擡頭,只垂目瞧着腳下,小心翼翼將茶水端到牀邊,微笑着道:“這水是溫的,你多喝幾杯便不發熱了。”正要伸手去攬他肩膀,卻呆在當地,雙頰飛得通紅。
祖蔭許是略有些力氣了,雖然眼睛仍然睜不開,自己卻已欠起半身來。恐怕他亦覺得燥熱,正伸手去解中衣的第一個釦子。
她又羞又窘,端着茶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垂下眼睛不敢看,半晌偷偷擡起眼角一瞥,只見他仍然糾纏在第一個釦子上,左撕右拽,那釦子卻紋絲不動。
她不知怎地,心裡只覺得同情。不知不覺已放下茶盞,欠身坐在牀邊,伸出手去替他將釦子解開。雲白色的衣領一鬆,他也似鬆了口氣,嘴角動了動,突然低低問道:“你是誰?”
他的聲音非常心平氣和,在這樣的暗夜裡聽來像是假的。彷彿所有的忙亂都與他無關,而她纔是個莫名其妙闖來的人。她悄悄地不做聲,可若一直沉默更不合禮數,便站起身低頭道:“少爺渴了嗎?我拿水給你喝。”
豆油燈瑩黃的光圈在暗夜裡極刺眼,她把自己的頭髮攏了攏,纔將茶水端過來。祖蔭卻不伸手來拿,她端的手都有些酸,想了又想,微笑着嘆口氣,仍是半欠着身子將茶送到他脣邊。
祖蔭微一遲疑,擡頭將一鍾水就着她的手喝下去。她慢慢將手拿回,微笑着低聲說:“少爺若還想喝,我再倒一杯。”
祖蔭卻輕輕笑了:“我已經不渴了,就是覺得熱。”他翻身復倒下,笑道:“你是柳柳吧?怎麼像轉了性子?一口一個少爺,叫得人真不自在。”
她垂下眼睛,終究沒說什麼,替他將被角掖好,眼睛掠過他半開的衣領時,不自覺便略略注目一瞬,扭過頭來咬着脣微笑,只覺臉頰燙得像開水澆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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