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一會功夫便到了外灘。許是上游漲了大水,黃浦江的水位甚高,赭色的江濤急急奔流,浪花混濁,只在渡船舷外打轉,看久了幾乎令人目眩。隔着車流不息的南京路,對面一長溜宏偉的灰色建築便是滬上有名的銀行。啓錢莊坐落在最左邊,冷灰色的直線裡似乎另嵌黑褐色的花崗岩,更加咄咄逼人。
隔馬路望着錢莊的羅馬式圓拱門,她突然想到昨日課間時。雖然人聲噪雜,丁香的話卻像釘子般直往耳裡鑽:“雪櫻,啓錢莊的老闆齊雲昊,在滬上可是出了名的風流好色,沒長性兒,還不肯知足,走馬燈似的換女伴。你千萬要小心,莫要被他纏上了。”
想到此處,她只是不敢過去,又回身往江邊立了半晌。水浪飛濺,江風微潮,便如下着濛濛細雨一般,將裙子都快打溼了,站得越久,越從心底生出無窮畏懼,終於一橫心道:“管他的,橫豎進去一回,就算我去過了,好跟系裡交待。”
啓錢莊內部卻不似外表冷硬,全用雲白色的大理石裝飾。淡黃的天花頂上懸着繁複的水晶吊燈,因着天色黯淡,電燈全開,姜白的燈光像月華一樣,緩緩地照下。錢莊裡生意甚好,噼哩叭啦的算盤聲如海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客人在櫃前與職員輕聲交談,*牆的沙發上還有人坐着等候,她便也走到牆邊坐下。
雪櫻坐了半晌,只見身邊的人川流不息的辦理事情,只有她似閒坐着休息,卻也不是個辦法,便想着該找個人詢問纔好。走到櫃前。趁着職員辦公的空隙,忐忑不安地道:“我是美術學校來募捐的,請問要找誰?”一邊將手裡地介紹信遞進去。
那職員拿過介紹信掃了一眼。擡頭上下打量她,忽然目光了然。微笑道:“這種事情要找少東家才行。不過他下午打球去了,估計要到明日纔有空檔。你不如先在門房登記,若趕上他心情好,也許會通知你。她連聲道謝,想到今天不用與老闆見面。心裡的畏懼驀然減輕,連腳步也輕快三分。到門房處登記後,便似任務完成,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人行道上有人騎着腳踏車咻咻地從她身邊過去,連鏈條格喇喇的聲音也有喜悅地味道。學校離這裡並不遠,她也不叫黃包車,自己慢慢的往回走。雖然不過兩三點鐘光景,卻像起了沉沉暮靄,街邊店面地玻璃櫥櫃裡都已經拉亮了電燈。各色的貨物、用彩紙絡的廣告,被照得紅紅綠綠,極鮮豔討喜。在昏灰的天色裡分外醒目。
她自己在做畫時,總不敢用這般對比強烈的色彩。不由得多看了一會兒。點頭笑道:“下次我也許該試試紅配綠。”身影淡淡地映在櫥窗裡,一身天青色地洋布衫。恰如一株修修青竹,倚立在大紅大綠的繁華中。
她忽然一聲驚叫——出門時原本揹着畫夾的,而現在映在櫥窗中的身影,肩膀上……什麼都沒有。
雪櫻一口氣跑回錢莊,進門尋了一圈,哪裡還有畫夾的影子?也顧不得禮貌,氣喘吁吁地奔到櫃檯前問道:“請問,有人拾到畫夾嗎?剛纔我在沙發上坐的時候,順手擱到牆邊的。”
那職員眼中閃過一抹詫異之色,卻涵養極好,低聲詢問過其它職員後,含笑搖頭道:“對不起。小姐可以去門房登記失物,如果有消息,會通知你來。”
畫夾中裝的是近兩個月的寫生作業,每一張都再無副本。她詢問前本來尚存一絲僥倖,聽他語氣十分客氣,便知道幾乎無指望了。
背後地客人卻要辦理業務,不耐煩的扣扣櫃檯,她木然的說一聲對不起,往後退了幾步,走到大廳裡中心時,再也忍不住熱淚如瀉,淚珠滾滾落下。
廳中人來人往,見她立在廳中哀哀哭泣,都回頭張望。連門房都驚動了,跑進來張看,以爲又是個被傷透心地癡女子,忙按照慣例打電話到經理室。
陸豫岷放下電話,皺眉將雲昊最近交往的女伴挨個過了一遍,卻如何也想不出可能是誰出了岔子。今日恰恰是向小儲戶開放存款地第一天,不如順便去大廳巡視一遍,看看反響如何。沿着蜿蜒地木製樓梯下來,大廳裡客人果然比往日略多,他滿意地微微一笑,轉目正好看到廳中央,一個身影纖秀的女子舉起袖子垂首拭淚。
他眉頭一皺,對身後地書記員道:“去叫她到接待室,別站在廳裡妨礙生意。”說畢正要轉身回去,那女子卻恰恰放下袖子,擡起臉來。燈光晶瑩,像晶澈的水晶般條條射目,正照着她脂粉不施的素臉,臉上淚水縱橫。天青色的洋紗鑲滾衣袖隨着她手動,飄飄然起伏。
彷彿焦雷在頭上炸響,眼前一切像要倒塌般,狠狠的晃了兩晃。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她,時光獵獵倒流,回溯而上,直至與記憶中永恆的倩影重疊……
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紅衣裳,打扮得齊齊整整,緩緩地俯身在妝臺上點起一排紅燭。蠟燭騰騰燃燒,妝臺上嵌的銅鏡流光掠霞,如在黑夜裡盛開一朵晶明的花。燭光倒着照上來,她的臉如同羊脂玉般淨白,鳳眼斜飛,神情嫵媚……
依舊是一對鳳目,只是眉宇間氣質大不相同。若四姨太似天邊雲霞爛漫,這女子便如山澗蘭草幽靜。書記員與她說完話,她卻轉身往外走了。
他渾身微微一震,猛地從回憶裡驚醒,見她已經伸手碰到玻璃門的扶手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一步踏下樓梯,幾乎摔個跟頭,卻腳下不停,大步追去,喊道:“小姐,請留步。”
她詫異的停下腳步,見他走近了,含淚搖頭道:“我不是找少東家的……我的畫夾丟了,跟他沒關係。”鳳目淚光點點,語帶哽咽之聲,人見猶憐。
近距離再細細端詳,只覺得越發驚心動魄。他定了定神,不容置疑地道:“小姐既然在錢莊丟了貴重物品,我們一定會負責到底。”朝她深深鞠躬,含笑道:“敝人姓陸,是錢莊的經理。小姐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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