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個不算是夢的夢。
周身都是冰冷的海水,浸沒着自己。到處都是黑暗,無法看得清任何東西。她無助地叫喊着,在水中掙扎着。卻沒有任何人能救她。就這樣慢慢地沉陷下去……直到無法呼吸。
她被水嗆得很難受,不斷地咳嗽着。猛然睜開了眼睛。此時,太陽已經懸掛在高空。懷抱着自己的人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了凌亂的牀被以及她佈滿痕跡的身軀。
笛非坐起身來,一股劇烈的痠痛感頓時瀰漫全身。她不禁倒抽了幾口氣。滿牀都餘留着他淡淡的體香,她討厭至極。狠狠地扯過亞麻被裹住身體,直接走去浴室。
浴池裡的水,就好像夢裡的海水一樣冰冷。她把自己深深地沉入水裡。若是水能夠去除一切骯髒,她願意就這樣沉浸着,直到身體恢復乾淨。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不僅是身體,那顆破裂的心已滿是污點。
胃的部位有酸脹的感覺。她忽然發現自己很久都沒有吃過東西了。以往的時候侍女都會準時送膳食過來給她,但經過她的多次拒絕,乾脆就送了上頓沒下頓。也只能說是她自作自受。在外殿的木桌上擺放着水果盤,但是水果都不太新鮮了。
她把表皮發皺的葡萄又清洗了一遍,一顆顆地放入口中。心中不禁笑道:生活在王宮裡,居然也會有這樣清貧的日子。
“小姐。笛非小姐。”一個侍女恭謹地站在殿門口叫喚着她。她漫不經心地點着頭讓她進來。
侍女只是微微踏入了殿內,把頭俯得很低:“笛非小姐。今早陛下在園林內擺設早膳接見各位異國賓客。您是陛下與王后重視的功臣,請打扮好去出席吧。”
不出她所料。這次浩浩蕩蕩的王宮盛宴自然是能聚多少就聚多少。就連那些宮中地位卑微的小文官小書吏都能站在一旁湊熱鬧。這也是爲了能夠渲染出王室娛樂那種繁華熱鬧的氛圍。她無非也是去湊熱鬧的人數之一。不過,她真的好累。全身不受控制地痠麻。她心裡憤怒起來,真的好想讓那個人永遠消失!
她讓侍女先回去,可是侍女執意要留在她的外殿門口等待她。她不大在乎,直接回去了內殿換衣服。笛非從木櫃裡拿出一條灰白色的亞麻裙穿上,才發現這樣根本不行。雙臂和頸脖全是吻痕。這讓她怎麼見人?!她把整個木櫃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出了一件在寒夜裡穿來保暖的長紗衣,非常勉強地遮掩住了身體的痕跡。
侍女有些奇怪地望了望一身武裝的笛非。這樣炎熱的天氣,穿成這樣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不過她還是恭敬地帶領着笛非走去通往園林的道路。
還沒踏進園林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裡面那熱鬧非凡的談笑聲。底比斯王宮內的園林不止有一個,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正是宮內面積最大的園林,空間非常廣闊。人數衆多的來賓分成了好幾羣,各自觀賞着不同的景色,或是直接坐在石凳上交談。當然,園林內設備了許許多多的佳餚供衆人享用。女人的嬌笑聲,男人的交談聲,野鴨的嘎叫聲,蕨類植物被風吹時搖曳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同時混進了自己的耳內,熱鬧而繁雜。笛非乾脆無視了全部人,直接問身旁的侍女:“陛下呢?”
“啊。陛下與王后再度出宮了……他們將在尼羅河舉行遊船禮。在衆位賓客享用完早膳後,也會跟隨着隊伍出宮一同觀看尼羅河遊船禮。笛非小姐,請您先用膳。待會便可以出宮了。”
“嗯。”拉美西斯這幾天可真是活躍得不行,幾乎每天都要出宮威武地遊行一趟。但這樣的做法確實有利於維護王室與民間的關係,招來的抗議聲自然也會逐漸減少。不過這次活動的規模過於盛大,避免不了會有危險的人埋伏於此。
肚子好餓。她坐到一張無人的石桌旁,自顧自地啃着麪包,喝着葡萄酒。才啃了幾口,就有了人坐在自己的附近。她儘量使自己不要去看別人,但是卻響起了叫喚她的聲音:“笛非。”
陌生中帶着熟悉。她擡起眼,毫無表情地看了一身正裝的柯維爾一眼。
他的表情讓她無法看透。似是冷漠,又似是關懷。每當看到那雙隱匿着對她的愛戀的棕色雙瞳時,她都無可抑制地感到難過。柯維爾曾經對她很好。她心裡非常清楚。
“跟我一起走。回我的故鄉巴比倫。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他淡淡地說道,絲毫沒有要她考慮的表態,似乎下定了決心。
笛非把剩下的麪包放入嘴裡,細細地咀嚼,然後悠然地喝了一杯葡萄酒。“讓你猜猜,我會不會跟你走。”
“我知道,你不會。所以我更要帶你走。”柯維爾冷靜地垂眸喝酒。
“那就拿我的命。”她的眼神變得凜冽,決然站起身來,“不要逼我。我還會是把你當爲朋友的。”
柯維爾深深地注視着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朋友?你覺得,我想跟你做朋友嗎?”
十年前,他也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她卻也一樣的狠心,用沉默來抗拒着他的愛,讓他痛徹心扉。
他曾經天真地想過,如果把她迷暈,秘密地帶回自己的國家,那麼她就無法離開自己了。或許,還會慢慢地喜歡上自己。
但是她的倔強,深深地銷燬了他內心深處剩餘的惟一幻想。他知道,她死都不會妥協。她是用着自己的全部生命去抗拒他啊。
如果他硬是要得到她,卻讓她殺了自己。那麼,他還是寧可……放開她。
他太愛她了。
愛到……不忍心傷寒她一絲一毫……
看着他自嘲的表情,她並沒有走開,而是重新落座,淡定地看着他:“柯維爾。在你離開之前,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一切。”
柯維爾沒有說話,只是淡然地看着她。
“讓我猜猜。十年前,我中了蛇毒。我終於想了起來。在那之前————我似乎得罪了一個人。”
他繼續沉默着。她喝了一口酒,又繼續道:“那個人便是納菲爾緹緹王太后。那時,我不肯接受她賜予的財寶,只因爲她要我做……陛下身邊的奸細。我的拒絕,使她懷恨在心。”
“所以。”她的眼神忽然變得無比銳利,“你不僅是個殺手。你還是納菲爾緹緹太后背後的殺手。你接收到了王太后的密令,要殺死我。”
柯維爾的眼神忽然變得陰暗:“她的密令,是把你和拉美西斯兩人一同殺死。先以你爲誘,警告拉美西斯。”
“所以,我被你放出的毒蛇咬傷。”看着他想辯解的神情,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然後,我便死了……我看到陛下的心口也裂開了。那時他有沒有死?”
他卻答非所問:“既然你死了,爲什麼現在好好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只好故弄玄虛:“埃及人一向很相信靈魂的‘重生’。所以……我復活了。”這個理由爛得不行。可是看他的樣子似乎相信了。笛非繼續堅決地問道:“在我死之後,陛下怎麼樣了?他有沒有事?”
“你的心,永遠就只有他。所以,你的雙眼被他矇蔽……”柯維爾自嘲地輕笑着,猛地把視線鎖在笛非的身上:“他?他根本就不會記得你的存在。他仍然活得很好。就如你從來不存在那樣。他還娶了你的好友呢,做了埃及的法老王————”
他根本就不會記得你的存在。他仍然活得很好。就如你從來不存在那樣。
她聽到的,就只有這一句話。
如果是曾經這樣告訴她,她絕對不會相信。她愛他,所以她相信他。可是,如今的他,是真的不認識自己……這說明了什麼,她再也不想去知道。已經,沒有力氣去知道了。
“你潛入埃及,本因揹負着從小到大都無法違抗的使命。”她恍惚地望向別處,“你充當埃及王室的殺手,也只是想讓他們自相殘殺……再慢慢地……毀掉整個埃及……”
他抓住她發冷的手:“我無法違抗!你能夠明白,一個孩子從小到大就沒有受到父母親的關懷,只有一昧地被強迫去訓練的痛苦嗎!我的父王痛恨埃及與赫梯,於是都把復興王國的夢想全部寄望到我的身上。我的一生,全被我的王室家族緊緊控制着。就因爲我是嫡系!我沒有辦法改變我的命運。我一生來,就註定了是巴比倫用來報復埃及的一個工具!”
柯維爾的聲音已經發出了異常的沙啞。他痛苦地握緊她的手:“我的妹妹們全部被當作政治交易嫁去了別國。父王一昧地想着報復。報復。整個巴比倫王室,已經潰散了……那些臣民只會沉醉於女人與美酒。我多麼希望我的國家能夠振奮起來……所以,我無法違抗使命……”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就接受重命,千里迢迢地來到埃及,忍受着這裡的炎熱與孤寂。我秘密地潛入了埃及的宮廷。那時正是埃及內亂浩蕩的時候,王室分裂成兩派。我利用着他們的針鋒相對,讓他們信任作爲殺手的我。然後,自相殘殺。”
“你一定很恨我吧。因爲,我是那樣的卑鄙陰狠。我已成了濫殺人的魔鬼。我將永遠得不到神的眷顧……直到遇見你,我才感覺到了生命並不是沒有絲毫希望,夜晚並不是永遠那樣冰冷。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光,都讓我感到……滿足,幸福。所以,我無法放開你。”
笛非一點都不恨他。或許,他並不會相信。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已經不再是殺手了。我也可以放棄任何的財富與地位。我想帶你走,去一個沒有任何人能影響我們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已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了。”
即使深知結果無望。他卻還是執拗向她訴說着自己內心惟一的渴望。
她拿過酒瓶又想倒酒。這才發現原來酒都被她喝光了。柯維爾一口氣說完了那麼多話,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注視着笛非的反應。
“我已經有圖卡了。”笛非第二次站起身來,彎起脣角對他笑笑。“每個人都無法改變命運。我無法改變……你也無法改變我不喜歡你的這個事實。希望你能娶到一位真心愛你的妻子。”
他屏住呼吸,閉上了眼睛。不去看她轉身離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