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中那張久違而親切的面容,正帶着憨厚正直的笑意靜靜凝望着她,當年在所有人皆對紀清暉的死因緘口不言的時候,只有他肯仗義直言,不怕得罪權貴,不怕丟掉工作,毅然爲茫然無助的她指點了迷霧中的方向。
也因爲這樣,利源公司最後纔不得不在官司中敗訴,紀清淺也終於爲小弟的死討回了公道。
然而結局卻令人萬萬料想不到,章亦深的報復手段太準太狠,利源幾乎完全沒有反擊能力,就被章亦深輕易打入了萬丈深淵。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利源建築公司倒臺之後,所有民工的工錢皆化爲了泡影,義憤填膺的工人們紛紛向當時的包工頭許開山討要工錢,羣情洶涌不依不饒,終於將老實本分的許開山逼到了絕路盡頭。
那一場觸目驚心的跳樓慘劇,不過爲都市的平淡生活添了一點死水微瀾而已,沒有人領會民工拿不到工錢的恐慌憤怒,也沒有人瞭解許開山被衆人逼迫時的絕望無奈,甚至還有冷血的媒體以民工素質差,頻繁跳樓秀這樣帶有明顯歧視與侮辱的字眼,來形容一個走投無路的人最後作出的悲愴舉動。
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紀清淺心中一直愧疚不安,許開山的死雖然是個意外,然而畢竟是因爲幫助了自己才落得最後慘死的下場,說到底,她覺得自己有難以推卸的責任。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此生還能再見到他的家人。
當年許至陽纔多大?十七?十八?他甚至比遭逢不幸的自己當時年紀更加幼小,然而他所承擔的痛苦卻絕不比自己輕鬆半分。
許母的病因也是緣起於此,許至陽絕對比自己更有理由怨恨不平,許至陽曾經說過的話話忽然清晰無比地響在了她的耳邊,而當時她卻不懂,以爲只是許至陽的一句戲言。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還會不會原諒我?”
一直以溫和無害面目出現的許至陽,卸下了所有溫情的僞裝之後,原來只是輕鬆表演一場徹頭徹尾的報復遊戲。
他攜着秘密在滿天煙塵中向她走近,踏着絢爛的七色霞光,一步一步,巧設連環。
從最開始的相遇開始,她就踏入了他精心設計的局,其實在相處的時間內,他也不是沒有露出過疑點,只是都被冷靜的他一再巧言掩飾過去。
同事們來探病,熱心快腸的何姐曾一語道破許至陽沒有女朋友,想來葉敏也只是他的一步棋,所謂的癡情男友買新衣博紅顏一笑,果然只是小說中才會有的橋段,所以平安夜那晚,他纔會對葉敏的糾纏百般不耐,冷麪拂袖離去。
所以他纔會對大他四歲的自己一再示好,表露愛意,並用盡了一切方法,勸服她走出章亦深的禁錮。
但是他這樣做,到底是在報復章亦深?還是在報復自己呢?紀清淺想了又想,只是無奈苦笑,以許至陽的深藏不露,恐怕早就看出她與章亦深之間若有若無的情愫,似遠似近的糾纏,他打擊任何一個人的同時,也即是傷害了另一人。
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許至陽會是一個心機這麼深沉的人,可是她卻發現自己對他恨不起來。
因爲同樣失去親人的悲痛和陷入絕境的憤恨,她當年都曾親嘗過滋味,所以她無法放任自己去恨許至陽,也更不能眼睜睜看着當年恩人的兒子被仇恨衝昏了頭腦,從而做出任何不冷靜不理智的行爲。
他原該是屬於陽光的,他原不該活在過去的陰影中的,無論他的起意居心如何,畢竟是他指引過自己走出黑暗,而如今她也不能坐看他沉淪沉陷不可自拔。
尤其他的對手,是章亦深。
紀清淺瞬息之間轉過了許多思緒,身上的冷與心底的寒相互交融,不知不覺中後背冷汗溼了一片。
她不知自己要怎樣做,才能打消許至陽心中頑固的恨意。
就在這時,她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不已,她嚇了一跳,看到是母親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後,心中的不安感越發強烈了,幾乎是顫抖着手接通了電話。
“清淺!”是母親帶着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難以成句,“你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右腎繼發性壞死,引發全身器官多功能衰竭,醫院已經下達了幾次病危通知書。你快回來吧,你爸爸他恐怕是不行了!”話未說完便號啕大哭起來,那樣濃烈的絕望情緒立刻便打倒了紀清淺最後一根支撐堅強的神經。
多年前的噩夢再次重演,紀清淺抖着嘴脣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從死神手中奪過一回父親的生命,劫後餘生甚至還沒有享受過天倫之樂,難道死神又要再一次猖獗來犯嗎?
“媽,你別哭,你現在在那裡?”她重重地咬着嘴脣,用疼痛和鮮血來刺激自己鎮定冷靜,“我馬上回來,你告訴我地址。”
她要回去,她立刻就要回到她的故鄉,她只怕遲了來不及,她已經錯過了這麼久。
母親報上了地址,她再三承諾儘快趕去,那邊掛斷之後,她心中緊繃的那一根弦鬆了,再也支持不住這一連串的打擊,手機從手中跌落,她的人也無力地坐在了地上,呆怔了良久,終於雙手抱膝埋頭痛哭。
瑩瑩也急了,連照片也不及放下,跳下椅子就來安慰紀清淺,眼看紀清淺手指緊緊地掐進了自己的掌心,連嘴脣都咬得鮮血淋漓,她知道事態嚴重,急忙放開嗓子喊道:“至陽哥哥,你快進來!”
許至陽聞聲而入,目光在看到瑩瑩手中的照片,還有跪地痛哭的紀清淺之時,渾身一震,神色瞬間僵硬。
許至陽呆了呆,然後大步走過來,伸手扶住了紀清淺的雙肩,他的手很用力,微微顫抖着卻不肯鬆手,沉猛的力道硌得她雙肩生疼。
“紀姐,不要去多想什麼,你所看到的未必是事實的真相,我是騙了你,但我也是真的——”
“許至陽!”她驀地站起身來打斷了他的話,緊緊地攥住了他的手,蒼白失神的眼中泛起希冀的神采,她根本無暇去考慮許至陽說了些什麼,只倉皇急促地喊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幫我,我要在最快的速度內趕回家鄉!”
許至陽疑惑的目光望向了瑩瑩,瑩瑩低聲說道:“紀姐的父親病得很重。”
只一句話許至陽便明白了,他心中是同樣的焦灼,然而卻不得不陳述事實,“現在已經是下午了,趕到市火車站至少還得三個鐘頭,而且將近春運高峰,火車票也不一定好買。”
紀清淺目光散亂,淚水象斷線的珠子只往下落,嘴裡只牢牢重複着一句:“我要回去,不管用什麼辦法,我一定要儘快趕回去。”
許至陽看着慌亂失措的紀清淺,無可避免的疼惜情緒蔓生滋長,最後一咬牙說道:“好,我送你到火車站,無論花多大代價,我也要爲你買到票。”
他將瑩瑩留在家中,立刻開車帶着紀清淺直奔火車站,暮色漸漸降臨,鄉間的路上寒氣逼人,紀清淺沿程一言未發,蒼白的手指緊緊抓住椅背的靠墊,身體不住地痙攣顫抖,渴望見到親人的思緒彷彿載上了翅膀,飛到了千里之外的家鄉。
這次的情形比上次更兇險,七年前父親換腎手術過後,醫生曾宣佈預後恢復情況良好的話,十年存活率也就在40%左右,而一旦出現新腎繼發性衰竭,幾乎就是立時宣判了死刑。
而即使現在就登上回家的列車,也得花費至少十餘個小時,她真的害怕會來不及。
許至陽一邊開車一邊心神不定,所有的真相都已在她面前揭開,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更怕在這個時刻,說什麼都是在她的傷口之上狠狠地灑鹽。
所以他只能沉默,偷偷從觀後鏡中觀察紀清淺的神色,她每傷痛一分,他的心也跟着起伏翻轉疼痛不已。
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低低說了一句:“紀姐,無論發生什麼,我永遠是你當初所認識的許至陽。”
紀清淺恍若未聞,他嘆氣繼續開車。
火車站人並不多,寥寥幾個售票窗口,紀清淺一個一個問下去,回答她的永遠都是冰冷的一張面孔和公式化的語言。
“到C市的火車票已經賣完,請你明天再來。”
她咬着脣站在當地,瘦削的身影被大廳內的燈光拉得很長。
紀清淺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大廳內的椅子上,嗖嗖的寒氣一個勁地往褲管裡頭鑽,她眼中乾涸得沒有一滴淚,忽然就一頭重重地向椅背上磕去,許至陽大驚立刻拉開了她,她的額頭已經撞破一處,血珠慢慢地沁了出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許至陽怒不可遏,“你是在折磨自己嗎?”然而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絕望的神情之後,終於還是忍下了責怪的話,嘆口氣說道:“我想辦法去買票。”走了幾步又不放心,折回頭來叮囑,“你坐在這裡別動,我馬上就回來。”
聞言紀清淺死灰樣的眼中忽然綻放出了光,望着他的眼神就象瀕死的人牢牢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彷彿只等了一會,又彷彿等了一個世紀那麼長,許至陽匆匆奔了進來,揚着手中的車票叫道:“紀姐,我買到票了,六點半的火車。”
紀清淺蹭地站起身來,她的雙腿已經麻痹,站起來時身子晃了晃幾乎要跌倒,許至陽及時地扶住了她,將那張帶着他體溫的火車票鄭重地放在了她的手心。
他沒有向她過多解釋得到這張票的艱難,他說破了嘴皮拉着車站內車站外的人一個個地不厭其煩地問,終於有一個人肯將手中的一張票高價轉讓給了他。
許至陽一直陪着紀清淺,親自送她上了火車,深冬的傍晚,火車啓動時拉響了長長的汽笛,白汽瀰漫在半空久久不散,轟隆轟隆中火車逐漸遠去。
直到火車的影子再也看不見了,許至陽纔在心底輕輕說了一句話。
“紀姐,原諒我。”
拿出手機,冷靜撥打了章亦深的電話。
“章總,如果你還有一點點牽掛你的前度女友的話,我想告訴你一個驚人的消息。”
“紀清淺的父親生命垂危,她現在已經上了火車趕赴家鄉,她很傷心,情緒很不穩定,我不知道以她現在的精神狀況,能不能支持到平安回到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