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來自塞外的大軍戰報,被信騎晝夜加急送抵咸陽後,這巍巍帝國的都城便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
長公主府中。
嬴陰嫚慵懶的躺在牀榻上,柔順的髮絲披散下來,隨意之中帶有一種別樣的美態。
她的手中拿着幾頁寫滿文字的黃紙,那是來自塞外的良人親筆所書的家信。
“這趙佗,總是改不了油嘴滑舌的習慣,怎麼能在上面寫這些羞人的東西,要是被別人看到怎麼辦。”
嬴陰嫚臉色緋紅,啐了一口。
她擡眼看了看,見到屋中並無其他人後,這纔再度看向手中的書信。
嬴陰嫚雙手緊緊握着這幾頁信紙,像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看了又看,臉上滿是笑意。
片刻後,有乳母抱着一個裹在襁褓中的嬰兒走到門口,輕聲道:“公主,孩子餓了。”
“嗯,抱過來吧。”
嬴陰嫚笑了笑。
她一直記得,趙佗曾說母乳餵養的孩子,會和母親有更深厚的感情,對孩子的成長髮育也會更好。
所以哪怕公主府中備有好幾個乳母,但嬴陰嫚還是堅持自己餵養。
她看着放到自己懷中的小小嬰兒,看着那好似趙佗的小小五官,眼神變得格外溫柔起來。
“等長大了,你也要像你父親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才是。”
……
在秦軍塞外大勝的消息傳播後。
左更涉間的府上,數位高爵者正舉行着一場舊友聚會。
“啊啊啊!上將軍又打了一場大勝,我黑臀也好想跟着上將軍去塞外征戰啊!”
右庶長黑臀當着一衆好友的面,喝乾了杯中酒水後,捶胸頓足,嚎啕乾哭。
涉間、鍾離眛、盧綰等人見狀,翻了個白眼。
酈商年紀尚輕,又是遊俠出身,出口調笑道:“我可聽說黑臀兄前幾天才納了一妾,如今整日喝美酒食佳餚,大宅之中坐擁嬌妻美妾,日子過得讓人羨慕的很,怎麼還想去苦寒的塞外打仗呢。”
黑臀瞪了他一眼,說道:“你懂什麼!你以爲這天天抱着漂亮女人,喝酒吃肉的日子是我黑臀想要的嗎?我告訴你,我黑臀這輩子最快樂的,就是尚在微末,跟着上將軍攻打燕國的時候!”
“那時候的我雖然只是個無名小卒,連爵位都沒有,但能跟上將軍住一個營帳,天天聽着上將軍教誨,如今想來,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涉間,你說是不是啊,我可還記得你那會兒窮的連被褥都沒有,上將軍憐惜你,還讓你進了他的被窩。”
黑臀說着,吃味的看向涉間。
涉間面色如常,但眼神有些發紅起來,耳邊似乎能聽到模糊的“與子同袍”的聲音。
他淡淡道:“好了,上將軍北伐大勝,此乃值得欣喜之事,吾等聚集在此,亦是爲上將軍賀,何必說這些話語。”
“吾等皆爲上將軍舊部,如今身居京師諸尉官職,自是不能輕易求戰,以免落人口實。你們看,此番除了趙廣兄以郡尉之職押送士卒參軍隨徵外,西乞、白榮、張賀等人皆爲外郡司馬、兵曹,也沒有參戰的機會,大家都一樣,沒什麼好抱怨的。”
黑臀撇了撇嘴,不再多說。
反而鍾離眛飲下一卮酒水後,向涉間問起了一個話題:“涉兄,我聽聞通往隴西的馳道修建成功後,今上有意再修一條通往北邊的大道,以方便向北胡之地運輸糧秣和兵員?”
聽到這話,衆人皆將目光望向涉間。
他們幾人主要在中尉和衛尉系統任職,負責京師和秦宮護衛,在消息上,不如在太尉府任職的涉間靈通。
涉間略一思索,想到這事情並不算絕密,許多部門都已經知曉,便頷首道:“是有這事,今歲上將軍征伐胡人,出動大軍數十萬,所需糧秣輜重甚多,而沿途所經的道路或是戈壁荒漠,或是山嶺穀道,險峻難行,導致運輸損耗很大。”
“今上有意在收復北疆後,鞏固防線,並移民實邊的打算,故命太尉和幾位公卿商議修建一條大道,塹山堙谷,直通北疆,以方便後續的軍事行動和移民計劃。此條大道的路線還在商議中,尚未定下。”
盧綰讚道:“塹山堙谷,直通北疆,皇帝這是又要幹一件大事啊。如今除了戰爭之外,吾等想要的立功升爵十分困難,修建這條大道,主事者應該也算是一場大功,只是不知修路者爲誰?”
涉間搖頭道:“尚未決定,不說這些了,咱們乾一杯,爲上將軍賀!”
“好,咱們爲上將軍賀!”
衆人舉起酒卮,相互爲上將軍在塞外的大勝乾杯慶賀。
……
廷尉李斯的宅邸中。
今年已過六旬的李斯坐在屋中,面前的案上擺滿了金黃色的橘子。
現在正是秋季九月初,正是他最喜歡的橘子成熟的季節,在橘子旁邊還擺滿了各種滋味的蘸醬和麪食,看上去頗爲美味。
只是此刻的李斯,沒有絲毫想要大快朵頤的意思。
他看着剛從府外回來的李於,神色嚴肅道:“長公子放棄向皇帝諫言了吧?”
李於忙點頭道:“我已將父親的話轉告給長公子,他覺得父親說的是,不準備諫言了。”
聽到這話,李斯這才鬆了一口氣。
事情源於來自東方的燕、齊方術士。
燕、齊靠海,素有海中仙島,仙神長生不死之類的傳說,向來爲人所相信。
燕王、齊王等都曾是這羣方術士的忠實粉絲,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隨着秦滅六國,這羣方術士也被招攬到了咸陽,其中鼎鼎大名的有侯生、盧生等人。
這些人自有討好君王的手段,瞅準了始皇帝有渴求長生,嚮往仙神的心思。
他們便常宣傳玄奇之事,又使出了一些怪力亂神,讓人難以說清原理的把戲,使得始皇帝對他們頗有信賴。
隨着上將軍帶大軍出征,以及渭北的齊國宮殿即將收尾。
盧生等人抓住這個機會,站出來給皇帝建言,說在渭南修建宮殿,象徵天極紫薇垣,以渭水對應天上銀河,可將咸陽與天宮對標,應證秦之天命,顯皇帝至尊之位。
秦始皇向來好這一口,對此深以爲然。
便在六國宮殿的修建尚未結束的時候,再次徵召徭役,於關中大修新的宮殿,以象徵天上的“帝星”。
同時因爲渭水對應銀河的關係,他還要將昭襄王時代於渭河上修建的複道橫橋進行擴建,以象天極閣道。
這又是一項大興土木的工程。
李斯雖然知道修這些宮殿對國家沒什麼好處,但他更清楚的知道,這是始皇帝的意志。
法家一向是以皇帝爲尊。
而在秦國統一之後,皇權更是達到了極點。
皇帝的意志就是一切。
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
更別說此事還關係到天極帝星,對應天命之類的敏感東西,他李斯可不敢在這事情上發言。
秦國朝堂上,羣臣都是歷經風雨的老江湖,在這種情況下,各自閉嘴不言,任由皇帝修他的新宮殿。
羣臣不言,則徭役再起,關中大興土木,四處徵召黔首服役。
這樣的場景讓身爲長公子的扶蘇感到不妥。
他站在秦國長公子的位置上,覺得如今帝國在外以數十萬大軍征伐胡人,內有各郡召集民衆修建馳道,同時還在推行各種統一工程,已經是使得民不安息,黔首疲於奔命,死於道路,可謂悽慘。
且六國故地初定,民心不穩,在這種情況下皇帝還要大修土木,修建這種高規格的宮殿,對國無益,完全是在損害秦國的利益。
扶蘇認爲自己身爲秦國的長公子,在父皇做出這種舉動的時候,是有責任勸諫的。
但扶蘇被趙佗提點過,不再那麼魯莽,趙佗不在,他不好商量。
經常找自己玩耍的妻弟李於,卻是另一條路徑。
扶蘇便將他有心勸諫皇帝的事情告知了李於,以此來獲取自家婦翁的意見。
李斯聽到李於的傳話後,當時就嚇了一跳。
他的嫡女嫁給了長公子,他們是翁婿,兩者是天然的盟友,李斯對於扶蘇自然是十分上心。
李斯連忙通過李於轉告了自己的許多話語,將扶蘇給勸了下來。
他估計要是扶蘇真硬着腦袋去勸諫皇帝,多半要挨一頓呵斥,在皇帝心中分量得減一減了。
“六國宮殿都修了,再修一個信宮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皇帝喜歡,沒必要爲了些許小民前去觸怒。”
李斯心中自語,他知道扶蘇頗有悲憫之心,如果留在咸陽,日後恐怕還會和始皇帝再起衝突,真的傷腦筋。
李於看到自家父親的模樣,眼珠子一轉,便猜了個大概。
他嘿嘿一笑,說道:“父親,我聽說皇帝要修一條大道,一路塹山堙谷,直通北疆,這是個浩大的工程,修完之後必有功勳。”
“而我秦國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爲屬籍,長公子如今雖已加冠,但尚無功勳可言。”
“不如勸說長公子請命,向皇帝請求主持這個大道工程,如此既可讓長公子得到功勳,日後能遠勝諸公子,同時也讓長公子遠離咸陽,避免再做出諫言之事。”
李斯一怔,接着反應過來,望向自己的兒子,頷首笑道:“你這想法譬如一箭射二鳥,確實不錯。”
“讓長公子離開咸陽,去主持這項修道的大工程。不僅能爲他積攢功勳,還能讓他一路多看看真正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等他見多了黔首暴屍荒野,人命如草芥的場面,想來也就會習慣,正好改一改他的性子。”
“黔首庶民,不過是統治者的工具。”
“帝國的皇帝,可不能有悲憫之心。”
李斯淡淡說着,眼中閃過一抹無情的光。
《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七年……焉作信宮渭南,已更命信宮爲極廟,象天極。
《三輔黃圖》:始皇窮極奢侈,築咸陽宮,因北陵營殿,端門四達,以則紫宮,象帝居。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